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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工人新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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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工人新村的表情

徐芳

“时间过得真快”


三岁时(1965年)大片大片的蓝色天空下,我看到了一群陌生人。


热情的男男女女,突然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一幢三层红砖楼门外,飞出一些抱孩子的女人,男人们穿着家常的衣服,也蜂拥过来——那应该是个星期天,好天气里很多人家的衣被,晒在水泥柱子之间的绳子上,空地上还有鸡鸭鹅,以及少不了的大小孩子。太阳很好,因此所有的东西都闪闪亮,也包括被妈抱在怀里,当时还是我唯一的妹妹,小梅的红脸蛋上。当一只不知是谁的,亲爱的大手,溺爱地拧了她的鼓鼓肥肥的腮帮,她突然咧嘴哭起来,露出了没有几颗牙的粉红色的口舌,“嗨,嗨”,围观的大人们似有些尴尬,转而来逗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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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几岁了?


吃糖吗?


吃馒头吗?


吃桃酥吗?


吃苹果吗?


吃杯水好伐?


还有个大女孩拽着我,往楼里拖我,嘴里嘟囔着:姐姐带你去洗洗脸,梳梳头……此时,就有人端出了桌凳,以及脸盆之类的,又是一阵拖与拽。这个情景,在我妈嘴里说了几百几千遍,好像近在眼前似的,反倒生出了一些远的意味,那种纷至沓来,兴也,忆也?


你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话一定问答过了,其实,一路上我就像八哥一样重复问着,一方面可能出于恐惧与陌生,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故意的,为引出父母的笑,那天就像假日出游,一路歌声一路笑)。


其实大家彼此都是陌生人,在这个地方,才将成为邻居。但大家彼此也可能都是熟人,在单位。这个鞍山六村的红砖工房,是由新沪钢铁厂自建,也由单位自主分配给职工的,相当于单位的家属院。看老张、老李、小王,欢呼着握手,我爸在其间,是比小王还小的小徐,二十多岁,部队复员,刚刚分在厂里,开始做统计员。


一条条柏油马路里,楼道间是水泥板铺砌的甬道,楼前是,楼后是,左右都是。大家走来走去,一般互相都无需避让,甬道两旁还有空地,被四围的甬道隔出一个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树,那么大棵的树,都是绿的,绿的,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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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住的外公家,可只有弄堂口才有。新村的一头还有土墩,也似个小山,有先来的孩子,在那儿滑坡戏耍,那个欢,那个乐,一声声游戏的喊叫,让这里所有的厨房,应该都能听见。


有时就从厨房的阳台里(只有厨房附带向外开放的阳台,所以几乎所有家家户户的喊话,都从这儿发出)伸出个脑袋,严厉地喊谁谁谁回家,一般都叫全名,怕叫混了,那时叫国啊,庆啊,英啊,红啊的一大堆,父母都比着在孩子的名字上表忠心,不求个性,显现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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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怪,那座所谓的小山,玩着玩着就不见了……这事挺蹊跷,人还在,山不见了,一条无名的小河,那时候还仍在原地摇摇晃晃,像刚刚开动的汽船,总像要晃下点什么!


而那时候我们全认识了,所有楼里的孩子,连那个隔壁楼里不会转眼珠,直直瞪人,呵呵淌着口水的傻孩子,也认识我们所有人。


大傻(年龄不小)也经常被带到山上,哇哇地大喊大叫。每个人都在喊叫,可能真不止每个人——后来听说那是个大坟,那年那月,来一些人把它平了,之后再造房……


厨房里,比起厕所浴室,那里的水龙头似乎总是响着,总有那么多东西要洗,一家接一家,井然有序,但有时也会忙中出错。比如,鱼从水池的这边跳到那边去,就有几个人扑上去;水溅到身上,又互相躲闪着。


别家的妇女也会大笑,但总要有个理由。106室的小娅妈,是厂宣传科的科员,笑起来有时有原因,有时却莫名其妙,而且她让人觉得不是因为事情好玩而笑——事出或许有因,但这个原因,也许就费思量了。


不懂!我妈飞了一眼,就继续不声不响干活。107室的蒋氏奶奶(她的户口本填的是蒋某氏,忘了),是六村托儿所的所长,她把大笑称之为“疯”,但却从不反对这痛痛快快的“疯”,包括大人,也包括我们小孩。


姐姐们,哥哥们属各家各户,在我把沿马路楼的小店里的杂货品种摸清楚之后,才摸清了哥姐们的归属。在这之前,我们姐妹似乎随时随地会迷失,其实也非迷失,而是在过一样的新村大家庭的生活,走到哪家吃到哪家,或者还睡在哪家,别家的孩子到我们家也是一样,甚至还有糊涂孩子走错门了,比如我,索性就被留下来过夜,爸妈互相打个招呼,这个,就是对孩子来说,仿佛也不算是不可思议的一种经历。


渐渐地,我和隔壁的小娅常常同进同出,有时哪家来了客人,我们就被蒋奶奶带到托儿所,在蒋奶奶睡眼惺忪时,我们吃了第二天要发给寄托的小朋友的饼干和糖(她还是按量分发的,第二天再扣除)。无论寒暑都在身上洒了很多爽身粉,喜欢那个味道,所以不舍得睡去,你嗅我一下,我嗅你一下,爽身粉涂在我们的脸颊上,把我们变成两个粉团,那是不舍得睡去的甜美之夜。因为喜欢,而低低地笑,我们互相捅来捅去,你指着我,我指着你,互相提示,看蒋奶奶在梦中摇头……


我们家,是从外公家一条叫什么坊的里弄里,搬进了鞍山六村某某号某某室。那是全楼最小的一间房,面积约在12到13平米,北向。门窗大小与大间一样,从外面看,一间间完全无差别,不搁家具时,也似乎看不出多大的差别,但大间据说有16平米,朝南。中间有14到15平米,朝北。细微的差别还是有的,所以我爸说,单位分配住房时,还是要打各种条件分,看各家住的人口,在厂的职位,年龄,工龄等,还是能看出其中细微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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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个三岁开始的住地,我的记忆里一定有着大量的空白,巨大的空白,使得想象在回忆的过程愈加表现了美好,并加强了它。而美好都是匆匆的,所谓“时间过得真快”,直到文章要结束时,还不知哪个人物更适合来抒发这个感慨,来做或者说这件回到最初的记忆的事情:那就说说小娅吧?


小娅比我大两岁,是邻家的女孩。她在家居中,上有哥下有弟,只她一个女孩,所以孤独。我虽有两个妹妹,可老觉得她们小,嫌她们闹,又嫌她们不懂事。所以倒和小娅走得近,两个人牵着手进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我梳着一对齐肩的羊角辫,小娅也是;小娅常常哭鼻子,我常常抹眼泪,眼睛对鼻子,打个平手,彼此彼此;我是蹦蹦跳跳地走路,而小娅亦是跳跳蹦蹦地跑……我和小娅还有一个共同点:我们都当家。


所谓当家,其实只是把买菜的钱、买油盐酱醋的钱,从大人的手里交到我们的手里,再由我们的手交出去而已。但说实在的,那时候的大人把钱交给我们之后,能有余留也属稀罕。所以说,我们当家的说法,也就不算过分。也因此,大人们烦恼的时候,也就是我们这两个小小年纪的人,皱眉的时候。


这个时候,一般在每月十五之前的几天。而每月的十五却是个大好特好的日子,是我家唯一有工资的人开工资的日子。小娅的爸妈和我爸,在一个单位上班,在那幢楼里的爸妈们好多都是同事(当然不完全),所以这就是一个举家同庆的、特别好的日子。对我们家,这个好日子的标志,就是一网兜水果:可能有着疤痕,可能有的地方还淌着水。但就是这样的水果,也不是天天能吃到的。洗洗挖挖堆起来一大盆,真是解馋。我和小娅隔着房间忽儿就笑起来了,人来疯似的。


小娅的家务做得比我好,功课怎样我们没比过。小娅也和我说学校里的事,但大多是谁打了谁的耳光、谁挨了谁的耳光,好像就没有比这更值得一说的事了。我们也和人家打过架,在公共浴室里抢水龙头,尖声吵着吵着,不知怎么就推搡起来了。我很凶地用眼睛死盯着人家,但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我想,小娅也是。打耳光的事终于没有发生。我们其实是胆小的孩子,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大,那么厉害。


那些真正的大人,在我们的眼里却好奇怪。比如小娅的爸爸,甘蔗也要煮了吃。有一回他皱着眉,弄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慢悠悠地开了腔:棒冰上有太多的大肠杆菌,最好也烧一烧消消毒再吃……小娅是一副为难得不知怎么办好的神情,我却不敢相信我听见的话。小娅的妈在厨房炒菜时,同时发布各种新闻。锅铲的声音响,那她的声音必定更响——那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中年妇女的话音,明亮的、带着笑,从拥挤的公用厨房里飘荡而出。


那天,她说的是单位里的两个同事“打开水”(夹英语)的事,在一旁剥葱的小娅插了一句话,大意是打开水有什么好说的,不料竟招来满堂的笑声。我也只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明白这些大人们算怎么一回事!


我的父母在小娅的眼里又是一副模样,我听了却有些不高兴,那时我实在是个小心眼的女孩。


我原来是最喜欢过生日的人,如今却变了,怕过。偏巧今年的生日是个整数,是个让女人惊心的整数,所以有些耍赖似地把它糊弄过去了。但糊弄得了别人,却糊弄不了自己,夜半惊醒,想起了一个人:小娅。不知小娅现在是什么样子——脑子里忽忽地就跳出了一个小人,她使劲地抿着嘴,不说话。我知道我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可也真是不敢问。


“时间过得真快”这一句话,是当年我和小娅作文里最经常引用的,是万变不离其宗式的开头……但那是过去,现在呢?不一样啊!


有一种报喜叫“恐惧”


我从小怕打雷,连受了潮点不着的炮仗,也连同所有与“炸”有关的场景,都怕,会因此而久久捂住耳朵,等着火花四溅的那一刻。在脑子里,就好像一个惊叹号——那会被炸的感觉,几乎就成了幻觉,都入梦了。


而闪电在我胆小的记忆里,就像挥舞的万千刀剑,白森森、阴惨惨,电闪雷鸣,则好像肆无忌惮地打打杀杀,伴着大叫大喊大哭大笑。那大哭大笑里,具体叫喊得是啥,却又很模糊,却又继续喊着叫着;叫着喊着,因为听不清,所以才竖起耳朵;因为不敢看,所以才瞪大眼睛。


就如隔壁家的小青,对待乍一打开的碗橱里,飞跳出来的蟑螂,一个小孩在那个情形下,不动才是清醒的,同样飞扑——那很可能是吓傻后,不由自主的表现。


一道闪,一声雷,穿入玻璃窗,越过饭桌,在房间里,窄小却空旷的水泥地上激昂回荡,其色强烈耀眼,滚滚雷声粗吼,跟着的,可能是我的一声尖叫。


那时我以为,只有我躲在桌子底下,或者大衣柜的门缝里。但处在今天,我仍要说,与呈现在桌子上的害怕相比,桌子底下的害怕,才是真正的害怕。显然,恐惧也具有用和无用之分,积半辈子的恐惧记忆,我依然认为,无用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


小妹妹大妹妹,更胆小。吃晚饭之前,母亲把我们从大衣柜和方桌下,甚至在一把椅子下,一一唤出来:抱一抱,亲一亲,妈妈的温暖,是什么温度计都测不出来的,但对于克服孩童的恐惧,还真的管用。


作为姐姐,我也不算是撒娇,但管它是什么,妈妈都一律拍着我们的前胸后背说:你听,你们听,雷公电婆——啊!啊!还有一群小孩子在过天上的节!


我们轻而长久地答应着:噢——


我知道,我们知道,是过天上的节。


窗门那里突然被不知什么人敲响,外面还有人喊我的大名,那一定是我的同学。这个家里,有人有同事喊了,有人有同学喊了,还有的,有隔壁家未上学的小鬼头喊……


他们喊:出来!大家出来!


原来是居委会开会,可我们家连晚饭还没吃好。妈妈就把食指竖着,做出不要作声的样子,硬让我们把碗里的饭吃净,一粒米也不剩,才打发出门,同时制止了有些跳跃的步伐,让我们跟着大人的步子,一步一步,像排队一样鱼贯而出。


外面是人山人海,灯火摇曳,头顶不知从哪里拉出的电线,就像划过夜空的闪电。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夜晚,可真是亮得让人睁不开眼,那电线上密集的白炽灯,可使石破,使天惊!


赤膊与大鼓!那一身热汗随鼓点狂飙,如雨如瀑,鼓皮与地皮就要被敲破似的。


束腰军装与手风琴!快使风箱破裂,使得疯狂的手指弹跳,五官已用足全部的凹与凸,飞扬出激越的血色。


敲锣的钢铁工人!在那面铜锣上,并没有穿破个窟窿。但正如诗经里的形容:“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在具有爆破力道的捶响里,我们可能看到的是千万只耳朵与头角的峥嵘……在周围起起伏伏。


那天的“节”,是怎么结束的,早已想不起来了。但我至今仍能想起自己捂耳朵、胆战心惊的小样儿。捂耳朵的手,不知被谁狠狠拉下,可能还是妈妈,她的手,经常用来否定我的手的动作,她管这一类的举止叫“管教”。


其实还是某种呼啸,冲破了所有的手掌,“管教”了我的耳朵,其中的一只,在我四十岁时突然聋了。某名医用各种仪器,反复检查之后,无奈而几乎残酷地结束了治疗:“原因不明,只能归咎于神经性的。”


我却由此痴痴地想起,那记不清具体日月的“天上的节”!可是,再听不见锣声,再听不见鼓声;无电闪,无雷鸣,仿佛只有一些红绸子和电灯泡,在眼前“温柔”地“晃”与荡漾,呈现的却是一派只有在记忆中,才有的宁静与沉默……


多年的多年以后,我不可遏制地说起了这件童年恐惧的往事,而恐惧的表达方式,正是其在记忆长河中,被拉长的恐惧瞬间,就在记忆中获得了放大镜像,以及像缓释胶囊一样的增强效力,也许非理性才是更为根本的体验。但是刺破这个“洋泡泡”的,竟然是钢厂某老职工的一句轻飘飘的话:那是钢产捷报报喜而已,那时的常事……


如他老人家所说,这报喜报捷的常事,才铸成了工厂年代的核心——如钢如铁化开的感觉,说不准其中还埋伏着火星。

 

城市的传奇,也是千万座工厂的传奇


这个城市的传奇,也曾经是千万座工厂的传奇。我曾经带领阜新路小学的六七个同学,放学后,一起去父亲的钢厂门口“捡”废钢铁,却被厂门卫领到了保卫科,在保卫科对我们进行“安全教育”的,正是邻居107室的蒋爷,听说我们“任务没有完成”,他“分发”了些废钢铁给我们每人,却独给我一个冒热气的肉包子,刚刚,还捏在手里,刚刚从食堂出来,今天他还可能加班……


出大门时,正撞见工人白班与中班上下班的“壮景”,自行车响彻天地的铃声,也许并不像舒婷的诗里描写得那么“悬浮”,却是狠狠往下砸的,砸地似有坑。


几千人甚至上万人,我不能精确化为数字,因为我还没学到那么大的数字,也因为我根本看不到个人,那么多人就是人群;当然我也看不到我父亲,也看不到小娅爸妈,也看不到同班同学小上的爸,那个黑黝黝的山东大汉,据说是个“老干部”,即使是,那也应该是来自工农中的。我曾看见过他撕大葱的样子,好像在得到抚慰的同时,又表现出了焦急,乃至焦灼。


饮食一般是用嘴的事儿,但他不光用了嘴,还用了手抓,还用了鼻子(嗅觉),还用了热切的眼神(心)……他们家六口,住在我们楼的308室,我们家头顶上再头顶上的一间,12多平米的房间,三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与我的二妹同班,大姐与二姐比他妈山东大娘还高,似乎其中的一个之前插队去了;而另一个可能,也在出厂的队伍里,她的两根大辫子可以甩半米多远,但在滚滚人流里,又怎能寻得见呢……


这一切让我在中年以后在《日瓦戈医生》的电影的开场第一幕里,差点俯下身子钻进去——去电影里,虽然那是成千上万的女工从工厂的五星大门下走出的画面,但我依然认为那就是情境再现,如此壮观,如此激荡,如此无可比拟,如此需要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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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当时我们就开始了回味……我们只看见了无数脚步,裹挟在人流车流里,也就裹挟在速度里,小小的鼻尖上,居然有一股钢铁的味道,有点甜,有点热,又有点寒气里的汗味,有点腥气;有点浓,有点淡;有点说不清道不明,有点咆哮如雷,有点一惊一乍,有点机器发动后遇到障碍的不爽感,又有点遇到障碍后仍被发动起来的突然而然的豪爽感,一切都是矛盾的,但我就是喜欢这种矛盾的感觉。在我看来,矛盾也就是感触,矛盾也就是传奇。


对大工业的壮丽景象,我们也并非隔岸观景,在回收废钢铁的一路上,我们每个的手上都划破了口子,回校回家的路上,互相展示伤口的那个场景也许很矫饰,但也很自然,我们都带着笑,表明自己不娇气,更想表明我们——都是工厂的好孩子!


蒋爷


蒋爷是个瘦子。夏天居家一套黑色纺绸衣裤,怎么穿都有些飘飘荡荡,手臂嫌细,腿就嫌长,脚骨节上一点肉也没有,脸上也是。两只小眼睛深陷在高高突出的眼眶里,细长如一丝光,那样悄无声息。


冬天戴个植绒黑帽,样子有些说不上来,但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那就更看不出来了——而且他真的站着闭眼的时候,我们都不敢提醒,更不敢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舒展一下腰杆,或者轻轻说一句:太阳真好!因为怕吵了他老人家,那时,他应该五十多岁,当时就算一个很老的人了。


而且大家都觉得他的身体欠佳,但他却在大厂里担任保卫科的工作,他每天要到车间巡逻吗?他布下天罗地网,那自投罗网的鼠害,还是误入歧途的蜂蝶,都绝不放过吗?他打着手电,喊话的时候很威严,手电光束下,是最不招人待见的“异类”。这种种只是想象,应该说他每次半夜回来,或者是半夜被叫出门,都是神色匆匆,要是我半夜还没睡(对我而言,这个“半夜”,也就是那时的晚上八九点钟),他会拉我一下辫子,然后抬头和我爸妈招呼,总是那句话:出事了!这时候他的进出,总是因为出事,应该也没大事。但没出事的话,他这会儿正喝着小酒,或者拉琴唱曲……


其实他应该是个文艺工作者。周日,他一个人能唱一台戏。口念鼓点,拉二胡,走身段,带拉,带做,还唱。他是安徽人,唱的却是京剧。他在单位上曾表演过,也在向阳院里表演,因为演出成功,记得他还被邀请到我们的小学校的操场上演过,记得他在大灯的照耀下,那嶙峋的身影,像纸一样薄,却如醉如痴,如痴如醉。


可我敢保证,大部分小孩并不喜欢那调调,或者说无感更准确。蒋爷爷的儿子,我们大家却唤作大阿哥(两种叫法,说明有不同的辈分,但最后都成统称:新村里不论谁都这么称呼,外人觉得乱,熟人却以为明白)。


大阿哥是个知青病退青年,曾经在附近的宏伟中学代课数学。有一次下班后,他却一个人坐在家门口,因为他家门口抬进来了一架坐式的风琴,其庞大,其气势,都让我把它和钢琴混淆了。我后来怀疑过,大阿哥是想凭借这个大家伙,来抵抗二胡的每周“广播”。


大家不喜欢二胡的理由,可能很简单,蒋爷不准任何人动它一指头;还有就是他太“投入”了,一旦二胡在怀,摇头晃脑,那都无比陶醉。


他的字写得很好,不知道是不是新村最好的,但肯定是我们楼里字最好的,证明就是办向阳院那阵子,大家都推举他在楼门口刷标语,五个字:毛主席万岁!他的字是颜体底子,人与字恰成对比。

他写信,非常快速,几乎不涂改。放下笔,自己读着,就说好了,可以了,像是说给收信人听。他又说他的信不能读出声,我疑惑:莫不是文言文?不懂。但在我三四年级学了写信之后,他就让我代书,一直到我们搬家,这个信,年年写,写了快十年。


这个重复写的信,很重要,内容由他抽着烟口授,因为抽烟而语音含糊,也因为我对文字的不熟悉,所以开始时常常要复述,后来我就自作主张,在不知道如何写的字上注音,等一下再问,以后我无需再问,熟了,不光是字,还有所写的意思。这个信,应该叫申述,或者叫说明。蒋爷爷在向组织上要求核查他在解放前的地下党身份,谁是他的介绍人,曾经参与的革命活动等。


信是他自己去寄,或者自己去送。一般都在某个星期天,他的日常工作,似乎一点都没有被这件“大事”影响,该做啥事情,就做啥事情。猪头肉每天一包,酒二两,不变。喝酒时,常常想到一点什么事,独自哑哑地说起来,人走近了,他则闭嘴,所以谁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这种自己说话的方法是“自我谈心”?


70年代初的一天,蒋爷爷家来了美国人,由干部陪同。虽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美籍人士,因为打扮不同,气度不凡,又因为国门尚未大开,所以还是引起了轰动,不下上百人包围在房间外面,蒋爷爷正式介绍那两个“美国人”——那是蒋奶奶解放前做佣人的“主人家”的孩子……


蒋奶奶只是拭泪,一声不响。


那两个“美国人”亦拭泪,说着想念的话。两人都姓蒋,原乡都是安徽,却没有说其他……


我们都吃了一块团圆的鲜奶蛋糕,那是“美国人”用侨汇券买的。


“我以为自己讲的是某件甜蜜和疯狂的事情。”说到这里我们都大笑了起来,“我并不是瞧不起你真正喜欢的东西……”小梅说。


“不,不,”我辩护道,“我并不是真的喜欢这蛋糕。”


“但我真的喜欢这蛋糕。”


“真的?”


“真的。”这次,大家一起点头了。


然后一起喊出:“饿了!”——那也许是我们更强烈的童年回忆——却迎来了太长久与太坚硬的沉默……

 

不知道的夏天


不知道的夏天,属于七十年代的一个个暑假。整天在户外,几乎只有每天后半夜才能迷糊地走进稍稍降温的房间睡觉,骨碌碌转着眼珠子的时候,摸一把汗,看见一股光的漩涡,盘转在床头了,在那碧蓝的澄空中,太阳看上去却像一颗明亮的星星……


此时所有的木器已开始发热,就像身下的席子已被汗水浸湿,一架父亲自制的收音机就在五斗橱上凑着热闹,播音员铿锵有力地播报着天气预报,可能是出于敬意,可能是出于游戏,这时候就能听到十几岁,可能上初中的编外播音员妖妖,字正腔圆地播报每日金句:天大热,人大干!


妖妖确实每日都是:“天大热,人大干!”


那天差一刻中午十二点,他姐站在大门边上,伸出去的手,像被火燎着一样,猛然缩回来。是的,妖妖已经倒在她的脚下,不是天空,不是楼房,不是行道树,不是那把看着很粗糙的椅子……一切都完好如初,只是妖妖,就像一堆破烂,自个儿扔自个儿,就这么摊在地上不起来。


妖妖姐(不是大姐,就是二姐;妖妖是独养儿子,却很豪迈地拥有五个姐姐,当他轮番喊起五个姐姐讨欢心时,他可真像一小妖)一直绞着双手,像绞着鸡脖子;或者直接说,就像绞着妖的脖子,却又无从下手般犯难。妖妖姐知道妖妖几乎和全新村的男孩子都打过架(可能还不止,有时就打过界,比如打到了邮电新村,甚至更远)。妖妖真妖,他的痛哭流涕的表演功夫更是一流,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一顿饭后,又是和人打得黏糊糊、血乎乎地壮烈归来;然后又是一顿饭后,然后又是一天……


而对于我来说,那凉的稀粥,呼呼入口的感觉真是好极了。天气火热火热,没胃口吃饭,大口就着水龙头喝凉水,喝沙滤水的感觉——抬着脸,脸上的皮肤或许已经给太阳烤焦了,大部分黝黑,而部分地方开始起皮;足底的老皮早就褪了,新皮粉嫩,像某种动物的新壳,干净而透明,当然不是晒成这样的,而是走路太多而光脚的缘故(那时竟连出门穿鞋都觉得是麻烦事,悄悄地脱下鞋在门口,然后可去爬树等等)这也真是好极了——一个字爽!两个字爽爽!


而我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天然也有着静女的特征——比如我喜欢花花草草,瓶瓶罐罐之类。


我最早看到的莲花,是邻居阿琪家篱笆墙里的一口大缸。用根红色的橡皮管从北边的厨房的水龙头里接水,一路经过走廊、卧房,再到户外,沿着墙根注入到墙角的那口大缸中。


那时候我不知道它有个北方的名字叫荷花缸,荷花和莲花的名称,那时我也并非能明白分辨。“实际上它应该叫莲花,莲叶有个缺口……”阿琪小心翼翼地指点,手上被咬了个缺口的玉米棒上的玉米粒,正含在鼓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像大尾巴金鱼在花叶底下吐泡,噗噗,那是挽留我们的意思,以及留不住时的叹息?


阿琪妈有一把小蛮腰,和其他胖大臃肿的中年孩子妈看上去大不同——她竟然在夏天穿裙子——这在当时本应该是大姑娘的特权,所以就招来了很多千奇百怪的非议。当阿琪妈摇摆着裙裾,走过一扇扇打开着的窗子,大开着的门时,她抬着头看远方,就像是听得见别人的窃窃私语,又偏偏当作听不见似的。


月亮还真出来了,不过月光淡淡的,却给了那个少女阿琪一个晚风习习的美好夜晚,此刻可能刚刚过了七点。我和妹妹们匆匆吃完晚饭,便看见阿琪妈在她家的院子里进进出出,把裙子往下拉一拉,把头往上昂起来。阿琪妈数得出来的怪癖,应该还有一条:就是从来不乘凉。她在房间里用台老式的华生牌电扇,吹拂着一本书或者一个针线活。那个呼呼响的“电吹风”,该是很硬梆梆的,“抓”住她的头发一片上,一片下,来回“荡秋千”。

 

大个子的阿琪爸,一口气能吃下三大碗饭,家里招来多少孩子,他照样吃他的饭,喝他的酒,干他的活。或者拍拍我们叽叽喳喳的小脑袋,说声让开,他拉过水管子到院子的另一角冲出一块干净的水泥地,搬张躺椅躺下了,那竹椅下的水,擦着我们的拖鞋咕咕流到了缸下,那里有条阴沟。阿琪两脚飞快地蹬着水,却提醒我们又有一朵花儿要开了。小脑袋们在一瞬间又围拢起来,手肘推来推去,都想要让自己的脑袋,伸到别人的前面去。


我看见一个穿泡泡纱短袖裙的小姑娘,趴在地上捡一个花瓣。黑黑的两条长辫子,齐着腰,扭头朝篱笆墙外望一眼,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似乎耳朵也是圆圆的。女孩们都喜欢花儿朵儿,哪怕是一片黑暗中的花叶,美丽地向更暗处开放,直至飘落下。


还有那些在篱笆墙外玩耍的男孩子,吵着我们不明白的事,一个小公鸡嗓门,压低的,却很凶:“打伊打伊,打得伊认得侬为止……”然后是闷闷的皮肉碰撞的声音。手掌、脚板、肩膀、膝盖、胸脯、后脑勺、屁股,不是这儿就是那儿被绊住被击打,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长大的。但就在这之后,他们自然会长大,就像女孩的长大与老去一样。


可我再也看不到那时的我们与他们——有关童年,有关夏天,有关这一个角落,有关被点亮的夜晚,有关那时那地成长的气息。我们不了解他们这天的游戏,就如同他们不了解我们那天的赏花,所以我们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明天、后天,将来,下一个夏天将是怎样的。


而所谓寂静与喧闹,一概都视而不见。一阵风,我记得自己站在篱笆墙下,耳边有轻轻的、咝咝的风掠过,好像猫爪挠痒。而那几棵美人蕉,像只为我一个人的“跳舞”。我甚至熟悉它的每一片大叶子,知道哪朵红花,适合哪片绿叶的怎样扶持。我喜欢它们,就是因为花朵大而红艳,甚至在月光下,都能看到它们熊熊燃烧的火焰,却并不是为了所谓美人的名号。


后来对我而言,莫奈《睡莲》油画中的睡莲,只在那口陶缸里若隐若现,就像一片摇动的光与影。水面绿意融融,色彩斑斓,生机勃勃。因为就在那里,我才感到了那种心有千千结——


每每,当我反复推敲记忆时,记忆的形态便会自行重塑。当再三玩味时间空间如何转换之时,理智与情感的精灵也将逐一浮现。你几乎可以不费心思,它就在那里等着了:“哎,篱笆!”“哎,水!”——有时我伪装成一个怀疑的“病人”,我的老调仍然是:“难道记错了吗?”我听得出我的语调,仍是一个说梦人的语调,不过它不同于阿赫玛托娃,她曾说雨会带来小城的气息;而巴列霍则说雨中会有个父亲的身影。但我对这个概念完全无知,也更不了解你的什么:“不知道的夏天”!


一遍遍被你问烦了,问傻了:“某某年的夏天,你在哪里?”我以为你已完全处在一种回忆的自发状态,好像是在用这个夏天的大太阳,重温了对童年的不熄热情。我却只有那见不得人的心灵勾当——惆怅或在里头。

 

窗前的“美丽”


鞍山六村靠阜新路打虎山路区域,有四幢红砖木三层混合房,红色油漆的木窗,红色油漆的木楼梯,斜坡屋顶,上覆红瓦,在六十年代,那种升自于泥土的红色,在蓝天白云的艳照下,应该说相当的鲜亮。看上去很是大气端庄,也很富有时代设计感。


钢铁厂的家属区,不设专门的围墙,只是以颜色来区隔。整个新村,那时也都不设围墙。靠近锦西路一带的灰色砖木三层混合房,那是海运局的家属院。房子结构大差不差,木楼梯,木窗,灰瓦斜顶,楼前楼后看见的多是山东大嫂,红的大脸,眼神愣而羞怯。男人们常把目光从来人的脸上错过去,使焦距涣散一些,别人的关注,似乎使得他们高兴起来,又不好意思正面相迎。


在红灰相间中,本来是鞍山六村中心的绿化空地,类似于小公园,本也是较大的公共活动场所,孩子们(有时也有大人)在这里打羽毛球,踢足球,在水泥台子上打兵乓,跳皮筋,尤其是玩老鹰捉小鸡,队伍可长达上百人,那是游戏的长征,这种壮观,也许怎么也离不开这个新村的日益壮大,以及人口数量的壮大。


鞍山六村小学,便应运而生。我在1970年上学时,它似乎已经是老学校了,人满为患,它应该排在当时新村开出的学校序列里,但不知为什么,大家口中的六村小学,它在我上学时的名称叫阜新路小学,如今已更名为杨浦初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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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妹梅(小名)上学时,报不上这个围墙紧贴着83号楼的小学,要去阜新路对面的鞍山七村小学(现在改为上海开放大学),所以从小就养成了一看二等三通过的过马路好习惯。而我是在“六村”里长大的“小芳”,在上初中前,所有的活动,几乎都在“六村”的“田野”上——真正是“(六)村里的小芳”。


六村小学,离84号的我家,只有一箭之遥。当出操的铃声乍响起,我甩上房门奔跑,站稳到操场上,铃声竟还未歇,还可以晃两下,看看左右是否对齐。


操场,晒场,运动场,在二楼或三楼同学的窗下,在一楼同学的窗前,那时候我们的眼睛好,我们的眼睛亮,因为都可以看得很远很远……无论灰砖房红砖房,包括七十年代在原来的绿化空地里,见缝插针造的白色水泥楼,那已经是六层楼高了,被居民们骄傲地称之为高楼了,那个六楼窗下,更是一览众山小了,小学校在窗下,更多的窗,在窗下的窗下。


很多窗子里,都有我的同学,或者是同学的同学,大同学与小同学等,甚至还有老师,甚至还有老师和同学,装在一个窗框里;比如,我的同班同学里,有一个姚姓的女同学,她的妈妈是我们小学校的音乐和常识课老师;有一个黄姓的男同学,他的妈妈是我们小学校的数学老师。


他们两家的窗子,是我经常从外往里看的,也是我经常从里往外看的——一里一外,我的童年回忆,似乎可以被理解为以叙事的方式,对片段化、零散化、复杂化的生活世界的缝合;以文字组合的方式,营造了我的岁月的内在时空。


所谓前窗对后窗,自然也就看到了一些“好风景”,比如“美丽”。


“美丽”所在的窗子,在我家斜对面的“四楼”。那幢楼红色斜坡顶,共三层,之所以说“四楼”,就是说窗子(违章)开在了屋顶上,类似于老式阁楼顶上的老虎窗,小小的,孤独的,丑陋的。之所以说“美丽”,是因为那扇窗子里的人是“美丽”,至于“美丽”是否叫“美丽”,我不知道;至于“美丽”是否真的“美丽”,我也不清楚,我看到的只是窗里的一个倩影,“美丽”像个传说,大家都这么称呼,但至少都隔着一个窗户的距离,仿佛更隔着时间的距离。


她脸上的表情,我扒拉眼睛看,也看不明白。当然看不明白喜怒哀乐,但有表情还是没表情,也看不明白。通过望远镜,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小小的五官,但同样看不出表情。那些招式和扭动,该是很慢的,渐变的,却毕竟还是运动。


终于她开窗了,探出半个身子,仿佛要跌出那个高高的窗台似的,头往下,腰部挂在窗沿上,我们等着下一步,却未见她的下一步,看着她抬起身来,转头两侧,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呢?她的两根辫子上的蝴蝶结很惹人注意,这会儿像蝴蝶一样飞扬在她的双肩上,像两朵花却围着她团团转,当然只是她在转,还有一种转,那就是在仰望她的人也跟着转。


她很苗条,双扇窗因此就显得很宽敞,夏天的太阳,仿佛永远在屋顶的上面;从某个角度看,又像被聚拢在这个挑起的窗洞里,但那里也总有个人存在,美丽,美丽,那白白的面颊(一点暗影都没有),就在太阳中间,一摆一跳。


她从来不朗诵毛主席、辛弃疾,或者闻一多、郭沫若等人的诗词,她只朗诵自己的诗歌。第一次开口,一句咏叹刚“叹”出口,几十个学生的大笑便喷薄而升(他们放学后,一向在楼房间的石板路上啸聚)。接下去是第二句,楼下即“台下”,又笑倒一片。她倒是毫不变色,岿然地等待少见多怪的观众安静下来。她收住了在老虎窗前,跨出如舞台上的一个箭步之后,马上有人喊话问她:喂喂,朗诵的是谁的作品,怎么这么不熟悉又不成话呢?喂喂……


她跃入窗子里便关上窗,然后想起什么,再推开窗子宣言说,本姑娘就是那首诗歌的创造者。她下面的“狗都嫌”的孩儿们,竟立成了一面沉默的“地板”(对她的位置而言),“地板”上面是一模一样大睁的小眼睛、合不拢的大嘴巴。那时即使是对诗歌语言最无知的人,却也会懂得“诗歌”这个词所意味的“高大上”。


看来,“美丽”姑娘,每天爬到这最高处,并且站在太阳里,是完全合乎自然,更是完全必要的。而“美丽”姑娘之“美”,因此和我们也有了永远的距离,即使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她和大家的距离也远着呢——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她俯视,我们仰视。她朗诵,我们窃窃私语之后是静默——是多少感受到了一些神圣性吗?一阵风来,她像骑在屋顶上,两臂张开再落下,是为了压住花睡裤,不被掀开——不可能被掀开的,她却在大喊大叫,可能一点都不自知;还因为可能发现了底下“可恶”的人群,也跟着风,或跟着她,在一晃一摇的……


她往下看去的时候,我们站在她的黑影子之下,其实是站在更大的楼房的黑影子之下。我们往上看去,所有的眼睛都亮闪闪的,像石板一样,都发出咔咔的尖叫——我们也一点都不自知,甚至不羞耻,从腿一直看到头,看到她的头发,那漆黑发亮的头发,被风掀动显得特别长,特别美妙——像她的嗓音一样清亮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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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后来传说“美丽”姑娘,每天吃一个生鸡蛋以养嗓子,可能不假——多年后,一个小弟弟,终于“羞愧”地承认:在这个“传说”里,有艳羡,有妒嫉,甚至有动物般的强烈又懵懂的欲望……


看来,后来传说的“美丽”姑娘,被某部队文工团招为了文艺兵,却确乎为真——因为之后的很久很久,我们都再也看不到她了,哪怕是那顶印有“我是公社向阳花”的草帽,哪怕是在那顶印有“我是公社向阳花”的草帽下,扬起的小小尖尖的白下巴……


一切的一切,连那个老虎窗都消失了——再见时,三层的楼房已变成五层的楼房,这个高度在现今的上海——当然也成了矮房子,而我们的仰望也能随之长高吗?


当年,同一幢楼里的妖妖,很坚定地对我们大家说:“只要我们一直向上看,就一定能到天上去……”据说,当年,同一幢楼里的妖妖,还仍住在那一幢楼里——而且那一幢楼里的居民都拒绝加高楼层,所以他更是陷在高楼群的底层中了。


所有的仰望,是会更狭窄?还是会更扩大呢?


至少我们大家一起,曾共此仰望,共此暮色与晨曦,共此春风与夏阳、秋雨与冬雪;那一刹那,我们也共此沧海桑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