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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尊敬的丰一吟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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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尊敬的丰一吟老师

丁秀娟

每次去拜访丰一吟老师,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宽厚仁慈的微笑,我的心里就十分温暖。


丰一吟老师在家中.jpg

丰一吟老师在家中


“退休后只做一件事”


我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认识丰一吟老师的。那时我要写一篇毕业论文,论述的是丰子恺散文的艺术特色。我的指导老师对我的选题非常肯定,认为这是一个比较新颖而有价值的研究课题,并对我说:要研究一位作家的作品,最好全面地阅读他的作品,而且要了解作家的为人,这样的研究才能深入。丰子恺的女儿丰一吟就在上海社科院,你可以去采访她,了解更多的信息。于是在1985年的初春,我拿着学校的介绍信,第一次敲开了丰一吟老师家的门。她笑盈盈地把我让进了屋里,望着她丰满白皙的脸庞上亲切的笑容,第一次上门拜见名人的我一下子消除了紧张,像见到了分别多年的老师一样亲切。


那时,对丰子恺的研究方兴未艾,国内还没有一套丰子恺散文全集。在电视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史教材中,对丰子恺文学成就的介绍也只有寥寥几行。我是读到了丰华瞻、戚志蓉编的《丰子恺散文选》后,被丰子恺散文的真实、朴素、自然的文风所吸引,于是激发了进一步探究丰子恺散文的兴趣,将对丰子恺散文艺术的研究作为我大学毕业论文的选题。在上海图书馆,我已将台湾作家杨牧编辑的《丰子恺文集》四卷全部通读了一遍,如今见到丰子恺的小女儿、一直陪伴在艺术家身边的丰一吟老师,看到她家的书柜里、桌子上堆积如山的丰子恺研究资料,我像是见到了一座宝库,找到了一位引导我走进丰子恺艺术园地的导游,迫不及待地想了解各式各样的问题。丰老师是有问必答毫无保留,她拿出自己积累的研究资料供我阅读,将多印了的资料送给我,还将与大姐丰陈宝等人合编的《丰子恺传》、她自己编辑的《缘缘堂随笔集》等书送给了我,让我满载而归。那段时间,我经常上门去打扰丰老师,常常说着说着就到了饭点。丰老师就留我吃饭,有时我才进门,她就先对我说:中午在这里吃饭。开始,我还不大好意思,她说,就是爸爸在,也会留你吃饭的呀,你留下来,我们还可以多说一些话呢。丰老师家的碗筷,每人都是分开的,她边摆碗筷边对我说:这是阿崔(她先生)的,这是我的,这是客人的,你用客人的碗筷!丰家准备了客人的专用碗筷,说明她是经常留客吃饭的,于是我也似乎坦然起来了。最主要的是如丰老师所说的,可以多说说话,我可以向她多了解丰子恺的故事。


其实那时,丰一吟老师是非常忙的。她从社科院退休不久,就承担起了丰子恺研究的任务,成立上海丰子恺研究会,创办研究会季刊《杨柳》;1985年是丰子恺先生逝世十周年,要筹备纪念先生逝世十周年活动;故乡石门镇在广洽法师资助下正在重建缘缘堂;浙江文艺出版社要编辑出版《丰子恺文集》;美术界、文学界、音乐界、宗教界的人士经常要她提供研究资料;报刊杂志记者要求采访;还有像我这样慕名去请教的读者也不少……这些事都要丰一吟老师协调落实,各路人马,都得她去接待,所以时间特别紧张。我发现,丰老师与我交谈时,嘴里说着话,手里总有活干,不是整理书桌,就是裁剪纸张……她在整理父亲作品时,会将一些精彩的片段摘录下来,分门别类地制作成研究卡片。有时,她将比较厚的挂历纸裁成5寸彩照大小,在背面记录研究资料,做好索引,然后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狭长的盒子中,便于研究者查找,我曾多次得益于丰老师“卡片”的指点。她把裁剪纸张之类的事安排在与人交谈时做,她说做这些事是不用动脑筋的,说话做事两不误,就不会浪费时间了。这是我与她交往过程中见得最多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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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漫画馆


丰一吟老师常常说,我退休后只做一件事,但是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为了抢救、整理、弘扬丰子恺的艺术,丰老师舍不得浪费一分一秒,我曾亲眼目睹她如何利用每一分钟的。也是那年春天,丰老师要回故乡扫墓,同时要落实重建后的缘缘堂布置、开展等事宜,她邀我同行。那时上海到桐乡,可不像现在这样方便,我们先从上海坐火车到嘉兴,再在嘉兴的人民公园等到下午一点左右,坐运河里的水泥轮船到石门镇。不论是在火车上,还是在轮船上,丰老师都在修改稿子。她说,上海到石门路程不远,可是要走将近一天,好在路上还可以做点事。丰老师坐在船舱里改稿,我站立船头,沐浴着和煦春风,任千年流淌的悠悠运河水将我送往丰子恺的故乡。想到马上要踏上丰子恺笔下深情描绘的浙西大地,想到就要见到文章里多次读到的缘缘堂,我感觉非常新奇而兴奋。傍晚时分,我终于踏上了这块神往已久的土地。


在丰子恺故乡的三天内,丰一吟老师带我参观了刚刚建成尚未开放的缘缘堂,随她一起访问了缘缘堂的筹建者、管理者,还实地考察了丰子恺躲避日本人轰炸逃出缘缘堂的第一站——南沈浜,在那里祭扫了丰子恺的衣冠冢,访问了丰子恺妹妹的后人。这里有一件事不得不记:在石门镇的时候,丰一吟老师带我住宿于“暂止楼”。“暂止楼”是镇政府租借给丰家后代来故乡时临时居住的公房,因为那时正在重建缘缘堂。“暂止楼”有一大一小两张床,我想当然地要丰一吟老师睡那张大床,而丰老师不肯,坚持要睡小床。她带着无限留恋和伤感的语气告诉我,这张小床是从上海“日月楼”里搬来的,是她父亲在文革期间睡的。文革时家里楼下的房间被外人占领,一家人蜗居在二楼,父亲只能睡到阳台上,根据阳台的宽度定制了这样一张又短又窄的“床”。“过几天这床就要搬到缘缘堂去了,今晚我还想睡一睡。”原来,这不是一张普通的小床,而是有她父亲留下体温和气息、见证了伟大的艺术家屈辱困顿生活的小床。这晚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我顿时明白了她为丰子恺研究事业所承受的责任和动力来源!


三十多年过去了,但是随丰一吟老师到石门镇看到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三十多年来,丰一吟老师除了参与编辑《丰子恺文集》《丰子恺漫画全集》等丰子恺艺术作品外,还出版了《梦回缘缘堂•丰子恺》《天与我,相当厚》《我与爸爸丰子恺》等多部丰子恺研究力作,为人们进一步研究丰子恺留下了宝贵的资料,为弘扬丰子恺的艺术成就做出了巨大贡献。退休后专做一件事,并且把这件事做深做精做透做好,这就是令我敬佩的丰一吟老师。


丰子恺漫画馆庭院内丰子恺塑像.jpg

丰子恺漫画馆庭院内丰子恺塑像


“你一定能讲好”


如前所述,我在做毕业论文的时候,得到了丰一吟老师的无私帮助。在她的指导下,我更加明晰了自己的研究主题,把对丰子恺散文艺术的研究聚焦于写儿童题材的散文上,完成了论文《情深意厚网落花——丰子恺儿童题材散文的艺术特色》。当时上海电视大学(现开放大学)搞了一次毕业论文公开答辩活动,我被选拔为参加市级公开答辩的五名学生之一。接到通知,我有点忐忑不安,怕讲不好。丰老师安慰我说,“这些大学教授虽然学识广博,但对丰子恺的了解未必比你多,对他散文的研究未必比你深,你一定能讲好!”答辩是在一个大礼堂里举行的,台上坐了五名教授,台下坐满了观摩的人,我们五名学生依次上台答辩。由于有了丰一吟老师的鼓劲,加上前期做了充分的准备,我有了底气,冷静地回答了老师提出的一个个问题,赢得了考官满意的笑容和台下热烈的掌声。


我的论文评为优秀毕业论文,写作态度也得到了学校领导的肯定。第二年,电视大学要我录制一档节目:谈谈论文写作的经验。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把电视播出的时间告诉了丰老师。没想到下次见面时,丰老师拿出一盒磁带交给我,原来是我的讲课录音,工作繁忙的她不仅准时收看了电视,还为我做了录音,让我十分感动!


就这样,丰一吟老师引导我、鼓励我走上了丰子恺研究之路。我在此领域里虽然成就不大,但从加入丰子恺研究会时间的角度来说,也算是一位“老人”,但凡有一点成果,都离不开丰老师的帮助。我在学院开设的《丰子恺研究》课程,成为浦东新区教师职后培训的品牌课程,每学期课程一经推出,几分钟内便被报名学员秒杀——报名满额,大受欢迎。当然我明白,学员们喜欢这门课程,根本原因是喜欢丰子恺的艺术。学院领导鼓励我在此基础上出版专著。《感悟丰子恺》出版前,因为书中选用了丰子恺的漫画,怕涉及版权问题,出版社要我提供一张丰子恺家属的授权证明。我对丰一吟老师作了说明,她当即就代表家属写了证明,支持我开展研究时选用丰子恺漫画。我写作《丰子恺护生画新传》时,同样遇到了这个问题,丰老师肯定地对我说,丰子恺的护生画本来就是公益漫画,是值得无偿推广的,你尽管用,不用写授权证明的。最让我感动的是我请丰一吟老师为《感悟丰子恺》一书写序,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等我拿到《序》时才知道,当时正值酷暑,丰老师答应我写序的时候正在病中,让我既感动又不安,便专程上门去探望。我想带点随手礼,但想不出什么东西适合病中的她,于是送了600元钱给她表表心意。她笑着说,你是给我发稿费吗?我可是从来不收朋友稿费的。再三推辞后,她才收下。不料二三个月后,我突然收到一封来自云南偏僻地区的信,写信的是个女学生,她激动而恭敬地表示:收到了我捐助给她的由丰一吟奶奶转寄的钱,一定会好好读书,不负好心人的捐助之情。读完此信我羞愧不已,原来,是丰老师以我的名义,将600元钱分别捐给了三名云南的贫困学生。


热情鼓励、全力支持、潜心指导,丰一吟老师对我的帮助与厚爱远远不止于此,这就是令我一生感恩的丰一吟老师。


“我忘记了”



和一吟老师在一起.jpg

和一吟老师在一起


我的朋友中有人知道我与丰一吟老师熟悉,便想通过我向丰老师求一幅字、要一个书的封面题字什么的,我有时觉得为难,因为丰老师很忙,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如以前了,很不好意思开口。但丰老师还是一如既往有求必应。比如前几年我们党派读书会要出版一本书,想请丰老师题写封面,因为是组织交给的任务,我就向丰老师提了,她很快就写好给我寄来。说起这,有一件事一直让我心里不安。党派中一位同志,想让丰老师给他的书写一篇序。我看他的出书计划中提到“出一本书,建一座桥”,作者是想通过众筹出书,卖书的收入为家乡建一座桥,觉得这也是一件善事,便介绍他与丰老师联系。丰老师说自己年纪大了,已经不为别人的书写序了,但是可以为他的书题写书名。作者的书顺利地出版了,我让他送一本给丰老师留个纪念,他说过几天马上送去。一次我在丰老师家,保姆小朱突然问我,你介绍的那个画家的书出版了没有?我说,早出版啦,书没有送来吗?没有。小朱肯定地回答。这让我非常尴尬,连忙对丰老师打招呼,也许是作者太忙了,没有时间送来。丰老师却笑盈盈地说,没事,我早忘记了!


丰老师就是这样一个热情、宽容、大度的人,对自己付出的东西从来不求回报,对帮助过别人的事,也不会放在心上,而答应别人的事,她却是不敢忘记。


丰一吟老师悉心研究丰子恺艺术,认真研习丰子恺书画,她的字和画都有相当高的造诣,尤其是她的“仿丰画”深得父亲遗风,几可乱真。可她却谦虚地说自己只会临摹,不会创造,因为读者喜欢丰子恺的画,她就开始学着临摹。这些颇具特色的“仿丰画”在新加坡、台湾等地展览时,深受读者喜爱。有一次在她家里,她拿出一本记事本说:“这些都是我欠的债。”原来这“债”是别人向她求画求字她还没有完成的任务。做事认真的丰老师怕自己忘记,把谁要什么画,谁要什么字都记在本子上。“可是,我哪有这么多时间画画呀!”一会,她像是突然想起,说:“我还没有送过画给你呢。”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了丰老师寄来的一幅《渐入佳境》,并附有一信:“你老早就要我替你们夫妇画一张画。我登记下来,并未忘记。只是画好后常应急给了别人,直到今天,总算有了一张,连忙题上你们的名字,连忙封寄。”两个“连忙”读得我心里暖暖的,眼前浮现出丰老师急切写信、封信的样子,似乎怕又被人要走了。


这就是令我尊敬的丰一吟老师!每每想到她,眼前就会浮现她那慈祥和蔼的笑容,心底就像得到母亲关爱一般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