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启航,风在送我们——在复旦,在1980年代(节选)
龚静写在前面:
2018年下半年,因缘际会,应编辑朋友之约,开始写1980年代于复旦大学求学相关主题的非虚构文本。本以为不过一篇万把字篇幅的文章,却不料一旦书写,记忆纷至沓来,身心恍若重返现场,当年保留的一些日记和资料更是让人恍兮惚兮,彼时彼刻的经历和心路渐渐被唤醒,虽然定然不可能全然地再现和重返,然而,以此刻的身心回首,既是追溯一个人生命成长的来处,也不免观照当下和彼时交叠的双重精神和生活世界的质地。于是,写着写着,就变成了需要慢慢一部分一部分书写的文本了。
此处,节选一小部分,与《上海纪实》的读者朋友们分享。
——龚静
“海星星”在跳舞
《海星星》书影
距离1982年9月看到这株柳树后的十七年零八个月,静岚在二教的边门再一次看到它,柳树粗壮极了,分枝极多,微微的倾斜自带姿韵,有一二枝丫已然优雅的50度左右。再看树干,树纹是极密的了,像手指的螺旋纹那样一圈圈从树根盘旋而上,距离树根不远竟结出了一个瘿瘤,好比这些年的风雨日月给它盖的章子,柳树的叶子却并不全然的低垂,柳叶的眉眼娇俏却并不媚态,只是细密的春夏秋冬着,距离柳树不远有张户外椅子,靠背的铸铁花纹倒是有些媚态的,静岚记得是十七多年前没有椅子,只有一张水泥石凳,一横俩竖的凳子,坐上去,夏天烫,冬天寒,晨早昏黄的,还是常常有人捧书而坐。
校园里类似的石凳还有好几处,一教楼前的小树林里有,小小的燕园内有,后来建成的曦园里有,相辉堂前的几块草坪附件有几张,但其实并不多,捧着书在小树林里走来走去地读外语是常事,不过有几张石凳在校园里,比没有是不一样的。
仿佛港口
停泊百舸
你总是宽爱的
并且亲切
晨晓,薄暮
迎来每一缕清光
送走每一抹斜阳
于是
你也凝固着追求
流动着灵魂之辉
生命赋予花岗岩以
青春和理想
……
修缮过的老宿舍楼和光华楼在一起(龚静 摄于2019年春)
静岚喜欢坐在石凳上读读书,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坐一坐,哦,对,很多年以后这叫“发呆放空”,在二十岁不到的静岚看来,闲来无事,就这么坐着,真是浪费时间哪。坐在石凳上,思绪围绕着石凳,竟然还写了一首长短句,哦,不,应该叫做诗的,诗是校园里无处不在的空气,诗和年轻的身心零距离,诗倾诉心声情感,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唐诗宋词,都来不及读呀,雪莱拜伦海涅普希金济慈叶芝,太多的诗怎么记得住,每本诗集都买不起的,图书馆借来看完了要还,怎么办,手抄,上完课做完功课,熄灯了,点蜡烛抄,或者到新建的16号宿舍边上的食堂里面去抄,食堂卖夜宵,灯火通明着呢,再蹑手蹑脚开门回宿舍,只是再轻手轻脚也是有声音的,何况还得爬上铺,下铺的室友不免嘟囔,一二次夜游后静岚也就作罢,在有限的时间里多读书呀,石凳知道每个年轻人的心思,坐着的,离去的,心中鼓涨着激情和渴望,没有书读的日子才过去不久,怎么能不多读书呢?
校园的石凳
浅色的
却有了许多
深色的水手,和
深邃的海
写吧,写吧,有了感触就写下来,好不好有什么要紧呢。静岚写了这首《校园里的石凳》,是1983年9月16日,那天礼拜五,最后一段,“怎样的快乐呀,和你相亲”,静岚写的时候真的是快乐的,读书的快乐,表达的快乐。后来正好学校团委有一个“美在生活”征文活动,静岚就投了这首《校园里的石凳》,还获奖了,奖品是一本叫《黎明拾穗》的薄薄的诗集,它的副标题是“《诗刊》1981-1982获奖诗集”,统共121页,小小的开本,封面题字出自诗人臧克家,扉页由艾青题字:“诗是人类向未来所寄发的信息;诗给人类以朝向理想的勇气”。 “信息”的“信”艾青写的是当时的那种简化字体“伩”。这样的奖品好比是某种默默的向前推动的信息。静岚读到一个叫张建华的作者的一首诗《蓝天下,他举起一柄发亮的钥匙》,有一段这样写:“蓝天下,他举起一柄发亮的钥匙/眼睛里闪着比钥匙更亮更亮的自豪/他要把钥匙交给所有丢失了钥匙的人们/他甚至相信:这钥匙能插进太阳的锁孔/轻轻转动,打开整个宇宙的奥妙”。真是满满的希望和豪情。差不多同时读到梁小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那是十多年前,/我沿着红色大街疯狂地奔跑,/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欢叫,/后来,/我的钥匙丢了。”感觉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前者似乎更呈现希望,后者生发思考。一把“钥匙”的意象,传达了一代人回望走过的岁月而生发的感怀、希望、失落和思考。好比愤怒的吼声过后,如北岛的诗句“我不相信”之后,心里回旋往复的思绪,久久难以平息。“钥匙”是一个象喻,它开启的是心灵的家门。于是,“心灵,苦难的心灵/不愿再流浪了”,期望回家,看看童年的画片,夹在书页里的“翠绿的三叶草”——童年的色彩,纯真的颜色。
1980年代复旦大学部分校徽(图片来自网络)
就在这样的字里行间兴致勃勃地上课下课,读读想想写写。距离写这首“石凳”几天后的9月21日,中秋节,如此快乐的读书生活,屈原的离骚体还兴致勃勃地吟哦着,怎能不来几句骚体呢,不觉得文艺有什么不好,学中文的人不是应该文艺的吗,“寄情散郁而兴志”,“生命使大海潮涨夕落,生命使灰色的土地迸发脆嫩柔和的芳草,生命使人充满蓬勃的生机……生命使一切丰满、朴厚”,这几句是静岚写给自己的十八周岁生日的,在那本橘黄色的日记本内,很多年后,不需要回忆,静岚都能记得写作时的情境,看起来人很平静,内心却是激荡,时刻被书中的世界激荡着,书外的世界呢,父母有奖金发了,不多,不过给人希望,可以攒起来买14吋电视机了,州桥清河路的路边市场有卖花花草草了,北嘉线的速度还是不紧不慢,车厢内拥拥挤挤,提着一布袋书从共和新路站到嘉定是常有的,不过静岚不在乎这些,“路漫漫系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静岚愿意以此明志。橘黄色的日记本是母亲去“国营八五六厂”讲话交流的留念,静岚拿来练笔,翻过南京长江大桥的红绿彩色扉页,第一页写下“燃烧”俩字。燃烧什么呢,燃烧生命?燃烧激情?燃烧生命内在的所有?只是喜欢“燃烧”这个词,把自己都搭进去,像夏洛特·勃朗特那样在简陋的小屋里写作,像雪莱的云雀那样不知疲倦地歌唱,像陶渊明放下一切归园田居,像庄子笔下的鲲鹏背负青天扶摇而上……年轻的心总是想象太多,并且想象着自己的想象而为之心驰。夏夜小诗、草坪、一片红叶、忆江南、菩萨蛮……橘色的本子上密密的一页又一页。
校园里的日子每天仿佛,在教室占位自修的书是不会被人拿走的,中文系资料室的杂志照例不能借出来看,碰到合适的资料,老老实实每天去抄写卡片,静岚已经积了一叠横条纹卡片了。可是,校园里的日子又似乎日日更新,读的书多了几页;资料多抄了几页;听的讲座又多了几次。讲座一般都安排在3108教室,阶梯大教室。晚上6点半的讲座时间,静岚下午上完课赶紧候着食堂开饭去买俩包子揣着,直接去教室等候,否则即便6点去,座位也都满了,晚来者只能站在后排或隔着窗户听。大家挤坐在一起,上厕所几乎不可能,再说静岚听的不少是绘画和美学主题讲座,全身心沉浸着,看主讲人一边讲一边放幻灯片,哪里有什么其他心思。反正也没有瓶装水没有保温杯,口干唇燥,忍一忍就过去了。其实那么多人拥在一个教室,冬天倒是暖和的,不过空气闷闷的不舒畅;夏天的话,电风扇再是来回折腾,实在也乏力得很。年轻嘛,年轻的感官全部张开,接受知识,接受新鲜事物,日常琐事,怎么着都可以忍一忍的。
复旦大学第三教学楼(局部)龚静 摄于2019年5月
这样的日子,校园里来来去去的,不是同学,似乎也都面熟陌生了些。食堂里的大排时厚时薄,小排骨呢,肉少骨头多。从小跟着外婆买菜的静岚晓得红烧小排得用肋排烧出来才夹肥夹精的好吃。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纷纷发声投诉食堂,总是步行走在校园里的谢希德校长慢慢走到食堂里,听着你一言我一语,微笑着,不训斥不高高在上,也没见几位随从。慢慢的,食堂里的饭菜似乎又香了起来。
青春的荷尔蒙总是不自知地旺盛着。
舒婷的《双桅船》1982年2月出版了,不需要“一场风暴,一盏灯”,就是诗,就“把我们连系在一起”,对,舒婷用了“连系”而不是“联系”,似乎仿佛,其实略别,“连系”是多了些肉身和肉身的关系的,尽管“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可是“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融在云里/”。接下来,跟着“双桅船”出发的,则有海星星在舞蹈也就很自然的了。于是,有了复旦诗社。静岚在书亭买到一本薄薄的《海星星》,1983年12月版,群青紫色黑色的线条游曳间缀着玫红宝蓝色的海星星,海星星在纸面的水波中跳舞,好比书的副标题“大学生抒情诗集”,舞蹈着年轻人的心声情感。在春风沉醉的夜晚,静岚在篮球场散步,绕着方框边缘走了一圈又一圈,静岚不在想郁达夫的“春风沉醉”,她只是感受着春日里清冷中湿润的气息,排球场边沿的泥地里在路灯下泛起薄薄的绿雾,冬青的叶子芯中有小小的芽,说来是正常不过的自然交替,却莫名在心里激起涟漪,似乎有弦在拨动一些什么。是有点文艺腔的,可是,年轻人却并不觉得文艺,倒似乎真的在等待着春的到来,好像普通的初春之夜也是可以大大书写一番的。
还在老地方的复旦排球场(龚静 摄于2019年春)
静岚真的写了一篇散文诗“初春之夜”。
81级的新任诗社社长傅学长来邀请静岚参加诗社。那就参加吧,和同龄人一起“诗耕地”。《诗耕地》,是诗社的社刊,油印的,淡蓝色封面。读读唐诗宋词,读读北岛舒婷,读读普希金雪莱,也读读“诗耕地”,和同龄人的脉搏一起跳动。有一次在中央食堂二楼和平同学聊诗,身后舞曲正酣,静岚和平同学略略活动了下手脚就出来了,出来后倚在楼梯的水泥扶手上,看着前面的宣传栏,再前面的宿舍楼,宿舍楼间的水杉,以及围墙,以及天空,已然熟识的情景了,冉冉莫名的充实,不知究竟充实了一些什么,是在复旦的每一天都似乎是充实的,即便少年的轻愁,总并不自认虚无缥缈的。平同学写给静岚的毕业赠言是一段没有标点的句子,节奏像鼓点一样的密集,“我们曾蒙头大睡我们还想一起游向大海据说这样很重要但我们就这样匆匆决定了风已无能为力心已驶出港口罗盘不必海图不必”。平同学毕业后去了出版社,没几年即随夫君去了南方某工厂闯荡,成为当地人口中讲电影话的人。大多不擅普通话的当地人一律把普通话看作“电影话”,能讲电影话的人,平添一层了得。后来生活变故,落脚深圳某公务机关,出手成章的中文人本色为其助力添彩。再见面时,静岚和平同学不再谈诗,也不太多谈生活遭际,但那几句“电影话”,静岚晓得平同学的罗盘始终握在心里手中。
上世纪八十年代复旦诗社油印刊物《诗耕地》
回到食堂舞会。灯光照例有点暗的,不过也不能太暗的,彩色皱纸包着白炽灯管,就温柔了起来,甚至莫名有些隐晦之感。正是禁忌开了小口子的时候,又是荷尔蒙数值最高的岁月,虽然身体依然如未沏的茶,条叶收缩,暗香封存,却终究是等待着那一壶三点头的水,自觉不自觉地期待着舒展。于是,周末中央食堂二楼的舞会像某种沉默但耐不住的能量,在那里吸引人的脚步。
舞会的通知是每周都提早一二天贴出来的,写在那种粗糙的粉红色纸上,“舞”字前面爆炸出星形图案,楷书隶书行书极尽能事地渲染着舞会的蛊惑,却不是暧昧和缠绵的,因了简单的纸张,状似老练的笔调,倒很有些年轻人的热情不知何处发泄的笨拙可爱。一般是礼拜四下午,舞会通知在食堂前的宣传栏里施施然迎候。拿着搪瓷饭碗,提着热水瓶的男生女生自会驻足,片刻间已然千山万水,去还是不去,一个简单的日常行动,彼时或者就是一个人生问题,形而上的思绪是那个时代习惯的切入点,否则何以撇清日常生活?人生的戏剧化正是彼时彼刻的向往。于是,人人都是哈姆雷特。去,舞步尚未熟练,舞伴还未着落,倘若邀请不被接受或者不被邀请,都是难堪。不去,心里头似有小指头一下一下地挠,周末突然静寂的空气和身体里莫名的热恰如冰和火,沉默和燃烧,左右不是,奔突泉涌。当然,波澜悄然而动,水面依然风平浪静,只是夜自修的心不静了,书页翻过来翻过去,一次次重新来过,书上的字进不了心里,心已然满布了渴望犹疑徘徊,末了还是在等待最后一刻的决定。
可是,这个舞会跳的舞到底有些陌生,不是集体舞,不是民族舞,晓得是交谊舞。怎样跳交谊舞呢,男女俩人,步子要和着拍子,几乎脸对脸的,是看还是不看呢,还是似看非看,男女生很少说话的年代,如何能面对面落落大方,紧张的身体和心还得装模作样自然潇洒,左右都是不大不小的难题。《战争与和平》里一身黑裙的安娜跳舞跳得多么妩媚啊,可是轮到自己,想一想四肢就似乎僵硬起来。静岚听说男生们抱着椅子在宿舍里走步,椅子是冷硬的,脚步是火热的,想象着青春身体贴近的刹那,心里不是没有憧憬的。女生们呢,悄悄地揣摩着姿势,一二三,一二三,交叉,转身,花步,薄薄的一本怎样跳交谊舞的书都翻软了,可终究是纸上功夫,还得要实战演习才好。交谊舞跳起来其实不难的,步子不够舒展也是难免,初学嘛,静岚觉得何以参加舞会变成一件事情,大概是头脑比四肢活动得太多了,舞会的门尚未进去呢,心里仿佛已经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场。
舞曲响了一周又一周。表面上,一切照常。早锻炼,教室,食堂,打水,夜自修,宿舍的灯到了晚上10点一盏盏不甘心地熄了。白天的宿舍里却时有翘课的人,舞曲的磁带倒来倒去的,磨出了沙沙的茧子,听起来不像在跳舞,倒仿佛打着醉拳。醉是没有醉,倒是渴望醉的,醉了可以说点这个年龄的轻愁和不着边际壮志未酬的话,也是惟有年轻才不显得轻薄的。
舞会,是规矩之外的合理合情的挑逗,近在咫尺,手肩相持,仿佛诱惑在文质彬彬的邀请,当然咫尺也是天涯,虽然心跳和热气摩挲耳际。眼睛常常不知从何看起,干脆滑向远处的空空。真像那句诗说的,这么近,这么远。久久的空落,总不是办法,迅捷的收回,在对方的肩头轻点,仿佛飞翔的鸟偶尔的停步沙渚,很快就跳荡开来。腰间的手指搭得谨慎,一曲终了都不敢移一下,衣服生了热,沾了手心的汗湿,细看渍了淡淡的指印。两个人其实都是紧张的,不跳是尴尬,没人邀请和邀请不到人,莫名受了伤害;跳也是紧张,好比青春的皮肤细是细致的,但处处绷着,弹上去反作用力也很大,竟然生出尖锐之感,甚而没来由的怨气,倒好像是自己上了舞会的当,找了不自在来。突然觉得精心涂上的唇膏,从南京路买来的黑管红色的美加净,实在太干了,像不连缀的句子,裂成标点符号。
偌大的校园里有多少人听着食堂舞会的曲子,心里七上八下的呢。舞曲不管不顾,几乎在周末都会响起来,灯管上的彩色皱纹纸已经有些疲惫地耷拉下来了,随着TDK磁带转出的曲子轻轻晃悠,磁带翻录得多了,播放出来的曲子有时跳进跳出,跳成破句,不过没关系,舞步照样。仅有的那双皮鞋在老皮匠那里打了几次底皮了,擦上点“红鸟”,磨皮的地方在不亮的灯光里不必羞涩。
静岚其实还是喜欢坐在边上,看人家跳舞,这样的时候身体和头脑有一种既参与又疏离的平静的和谐。其实静岚也有些明白,自己其实是害羞的,可是总归要做出一种无所谓的样子。眼睛望着眼前一对对仔细地转动身体,粗拉拉的头发和直条条的辫子,偶尔几个飞翘的刘海,白石子磨过的水泥地,来多少能量吸收多少的老江湖,竟然也被年轻的脚步摇曳得热了起来。
有时大家说着去食堂跳舞干什么呀,咱们自己在宿舍里跳吧。是呀,去食堂舞会,还得悄悄地打扮一下,美加净口红稍稍抹一下,头发揉来揉去的还是觉得不好看,皮鞋提早一天要擦好,仅有的几件衣服提前盘算怎么搭配才看着更好看些,也是费心啊。于是,室友们两三对轮流着在转一对都转不圜的宿舍里走步,就好像在烘焙一锅热气腾腾的汤,悄然沸腾着激素和肾上腺素。
只是,舞会的诱引在校园生活中似乎总还是插曲,有的常常去,有的热过一阵也就罢了。静岚其实很少去食堂舞会,去几次好像就是参与一下,否则不像身处复旦园的意思。也许也并不全然,青春是裸露的直觉,青春的悸动总是来也快去也疾,常常无端地载不动许多愁似地跟自己过不去。可是,过不去又如何,花开,花也谢。总归是过去了。可以蓦然回首时,自然是明白了,明白了所有的细碎,口红、皮鞋、衣服、揉来揉去的心情,都是在煮一壶自己的茶。只是当时惘然罢。
静岚本来以为跳舞的热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大二大三两年陪住留学生,倒是在留办复活节圣诞节举办的舞会上再次被激活了。场面布景更加专业了,音乐也不会卡带,跳舞的人呢,心态动作也是比以前放开了些。有时留学生来邀请了跳,大多还是自己趁此机缘放松放松。静岚常和雯搭伴,静岚跳男步,间或来几个花步子,倒是自在得很。其实更欢喜的是跟着曲子来段迪斯科,扭腰抖胯各种挥动四肢,头脑放空,只在这一刻的身体和乐曲的律动中,远比跳交谊舞率性自在。前后左右,抬腿举手,身体各种平日里少见的扭动反转,在律动中,身体其实是在表达渴望,渴望不同于常态的表达。当然,静岚理性地知道,这些都是身体内各种成分的化学反应,但是静岚依然喜欢身体的感性,在读了《人论》、弗洛伊德、萨特等等之后,身体其实还是身体,它会在某些时刻并不依赖头脑地主动去表达,其实静岚喜欢感受到身体细微的变化,就好比迪斯科节奏,会触动身体,身体会情不自禁地感受起来。
很多很多年以后,1997年的夏天,在青藏高原的一个小城,泽当,从拉萨日喀则一路行来,高反最难受的阶段过去了,旅伴们晚餐后在泽当一间餐厅聊天,边上竟是舞厅,在高原跳一跳舞是有点自作孽的,不过,高原和年轻和生日加在一起的化学反应还是不容小觑的,前几天还面色苍白气喘吁吁的,在泽当竟然跳起了一个人的舞蹈,不过毕竟非十八佳龄,心脏随时会以不规则跳动来提醒,好吧好吧,差不多就行了。高原迪斯科还是过瘾的,虽然事后到了平原,静岚的心脏再也不会如前那么健康了。PAY THE FUN。接受就是了。
不过,当求学复旦的日子过去了三十多年,身体再次听到迪斯科的召唤,却并不那么随之而动了,身体反而更希望巴赫、萧邦、古琴曲,浸入在深切的舒缓中,并非全然的平静,回旋,但悄然而行,静岚知道迪斯科的身心时代早已远行,身体就是这么诚实。
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
梧桐树绿了又枯了,一教边上的草坪绿了又黄了,黄了又会绿起来,九月的傍晚,躺在草地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到树梢里。一直这么躺下去也是不错啊。可是天色渐暗,草地渐湿,月光开始漂浮于云层,不过并不会引发静岚的遐思,所谓嫦娥月兔之类,反而感到冷冷的自作多情罢了。大概是萨特“他人即地狱”的回响,抑或是加缪的《局外人》的能量,总之静岚不会想到月光之浪漫,倒会思虑死亡就是如此的躺着永久之安宁吧。
草坪上常常会有弹吉他的男生,独坐,或二三围坐,致爱丽丝,爱的罗曼史,外婆的澎湖湾,怀抱吉他,国产红棉牌的吉他,像怀抱恋人,木吉他的声音虽然不像钢琴那么珠润,却清灵,若素描中的清淡笔触,自带某种惆怅感,黄昏、晚风、年轻的心,还有远方不知名的路,内心一些时而清晰时而朦胧的想愿,当然,其实还有年轻的身体内荷尔蒙的各种悸动,如此莫名的刚刚好。
当年的图书馆卡片柜。记得1980年代到图书馆查资料,先找卡片柜子查目录索引,然后按索引借阅文献资料,再然后就是抄录摘记下来。(图片来自网络)
在熄灯后的烛光里安静地记一些读书笔记,或者写一点日子里的想法,小小一方桌面,一侧摞着一叠书,期待着一本一本读完,还给图书馆接着再来一摞,烛光闪烁着,疏忽间已是凌晨,宿舍里只有室友们的呼吸声。白天的小冲突小口角此时在烛光里平静下来。深夜的空气里有种清寂的热情,身体渐渐疲惫了,可似乎又不甘心就此睡去,那些句子衍生着的涵义还在头脑里激荡,一个思路接着另一个思路,身心在夜晚仿佛舒展出无数的触角,渴望到达一些未知的地方。
当年的图书馆阅览室。(图片来自网络)
未知的地方究竟何处其实不要紧,身心沉陷在书本里,投射到电影戏剧中,里面的一切也是未知。
去看戏,很迫切地去走出校园去看戏。
1991年10月《太阳·雪·人》戏单
繁漪在幽暗的屋子里对着周萍幽怨地诉说,是你让我活过来,可是现在又要让我死去。周萍惊恐万分,曾经的情欲激情变成恐惧。太阳升起来了,我们要去睡了。陈白露半是风情半是自嘲地说。“to be or not to be”,孙道临浑厚磁石般的嗓音简直比劳伦斯·奥利弗还要哈姆雷特,似乎遥远的丹麦王子就得这样说话的,让人忘记了这是中文啊。这是戏剧,不那么日常生活的戏剧,独幕、多幕,短短一二个小时,完成雷闪电鸣,成就激越冲突。结局花好月圆有之,余韵袅袅有之,缠绕沉陷有之,演员的声音和肢体都非平常态,双臂可以舒展至虚空极限,身体可以伸展至虚拟中的星空,此时此刻的舞台,就是独立于生活空间的时空,尽管它在表现生活和人事。剧场的灯暗下去,幕布拉开,舞台灯闪耀起来,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开始说中文,威尼斯商人嚷嚷着汉语登场了,中外名剧改编的,原创的……满城都在期待着一次次幕布的拉开。1986年中国首届莎士比亚戏剧节在上海的春天里绽放。口袋里仔细放好从伙食费里省出来购买的话剧票子,9路,或者55路,再换车,到市中心去看戏。
周末的下午或者晚上,从五角场出发。
延安中路石门一路转角的瑞金剧场,贵州路北京东路口的贵州剧场,南京西路黄河路口的长江剧场。这三个剧场话剧演出最多,是那种适合演话剧的中等规模的剧场。去长江剧场的次数较多,处闹市,左邻功德林素菜馆,右舍上海工艺美术商店,楼上是长江公寓,老上海时叫卡尔登公寓,多年以后静岚晓得张爱玲曾经住过楼上的301室。公寓是城市里出可繁华退能出世的空间,楼上人生戏剧,楼下戏剧人生,也不知戏里戏外,究竟是谁的人生。人们从城的各个方向赶来,在大厅买上一张戏单,穿过渐渐暗下来的走廊,走进剧场,坐下来,等待。
1984年的某一晚,《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登场长江剧场。历史中的罗马、埃及,战争和生死,情欲和功名,爱情和阴谋,聚焦于20世纪八十年代的东海之滨。上海青话的焦晃和李媛媛担纲主演,小小的舞台,掀起至阔的历史和人性之波澜和缠绵,在开始点亮“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的空气里,持续发酵。观看着,似乎呼吸也会变得紧张激越起来。1985年10月上海人艺《WM我们》,1985年上海人艺《三剑客》,1986年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来沪演出《威尼斯商人》,1986年春天中国首届莎士比亚戏剧节开幕,《驯悍记》由上海人艺排练演出。年轻的心里同时容纳了“简·爱”和“克里奥佩特拉”,由悍妻变成柔妇的凯瑟丽娜,从话剧里感受人性的多面复杂,《榆树下的恋情》的交缠撕裂,《放鸽子的少女》的轻盈……话剧放大提炼了人性,在固定的时空释放尽可能多的能量。走进剧场,静岚好似从书本、校园以及诸种心绪中暂时抽离,舞台上的悲欢离合其实与现世同构,只是看着舞台上演员表演的一切,此时的个体生命已凝聚于这一个特定的场中,呼吸、感受、回味、激动,身体安坐,情绪激荡,明知人生无法如此戏剧,却偏要感受戏剧人生,生命似乎获得了某种超越世俗的神秘力量。忘记了公交车是如何的拥挤不堪,忘记了话剧票省自伙食费,忘记了晚归捣车的麻烦。
世上到底有没有魂灵?长发披洒下来,学着祥林嫂拄拐杖的样子,静岚在5号楼的宿舍里朝天花板发问。同学看了好笑煞了,你疯了你疯了,不过眼神挺像《良家妇女》中的那个“疯子”哦。好,干脆,表演一段。戏剧的激情在瞬间被点燃,做一回疯子吧,疯子是不是更清醒更慧敏?只是正常人太正常太理性,一旦潜意识浮出海面,不可收拾起来,于是成了疯子。世上到底有没有魂灵?走过青春,迈进中年,静岚还是会问一问。人有了魂灵,世界是不是也会变得有魂灵?
你看安东尼,既想要美人入怀,又不免难消建功立业的雄心,霸业在手,回过头来,又期望美人投送怀抱。人的灵魂深处就是这么纠结。肉身消失,那些纠结还会在吗?如果在,人世间也是够拥挤够热闹。如果不在,祥林嫂真的是无处可寄。静岚是希望有魂灵的,不过魂灵就在一代又一代的传递中吧。
看戏,看他人表演,戏剧的灵魂通过演员来传递,演员体悟了感受了,再传递给观者。离开剧场,声光色似乎消失,只是所有其实幻化在时间的呼吸中。阴晴风雨,或者星空灿烂,均无分别,多年以后只有那种曾经的激荡大概是留在了大脑皮层,肉身的细胞不知新陈代谢了几回,却依然能够追溯到心灵的案底。像静岚留着的那些戏单,数度搬迁,也还是随身带着,既是手下难舍,又何尝不是光阴冥冥中的惠予。
1987年6月20日日记:
去长江剧场购话剧《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个别票。8:40分出发,车挤,下车,疾走,到时已9:35,一条长队排在剧场门口。站队尾,旋即后又有数人,中青年居多。稍倾,忽见右侧前有几人维拥,中间一持票者,青年人。啊,有退票。即离队。……不顾座位如何,且拿下一张6排的,1.70元,银货两讫,小小的兴奋。待细看票,才知是楼上的。回头看队伍还在延伸,进进退退。
至南京西路江宁路口,见一书店,购《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从边城走向世界》《文明与野蛮》。
此时距离毕业离开复旦几近半年,看剧的热情并未消散。
《楼上的玛金》,《鼠疫》、《人生一台戏》和《冰糖葫芦》……这些已经是九十年代的话剧了,也不止于长江剧场等了,小剧场观念兴盛。陆续地看了些,戏单也留了些,只是越来越少了。九十年代纷纷闹闹,本身就是一个转型中的大舞台,每天缤纷上演着太多太快的人生戏剧,每个人既是观众又是演员,甚至彼此都来不及观看细赏,一波又一波的潮起潮落。
相辉堂的“仆人”
“合作过一次,能记住一辈子。忘却也不那么容易,再见到你的时候,我会很惊讶的,同时也在预料之中。——致大舞台的主人登辉堂的仆人”。中文系81级学长傅红星在静岚毕业纪念册上的赠言,写于1986年7月12日。傅学长所说的合作是指他曾任8211根据曹禺《镀金》剧本改编的话剧导演。独幕剧《镀金》排演源于邓逸群老师的“曹禺研究”选修课。于静岚而言,傅学长所说的“合作”当然是客气话啦,她在《镀金》中只是演一个几句台词的仆人,过过场而已。
登辉堂即相辉堂旧称。1985年6月的一夜,《镀金》演于相辉堂。台下座无虚席。穿上平同学从家里拿来的碎花布斜襟布衫,挎着一个篮子,从舞台右侧走至中间,新闻系81级一岩同学扮演的太太正襟危坐于中间圆桌旁。这天太太要请准亲家一家来做客,仆人问太太要买哪些菜,肉要吗,鱼要吗,其实仆人明知太太既吝啬又要面子,故意要问个清楚才去做事,太太不耐烦,挥挥手,训斥仆人几句。静岚刚问候一句:太太,其实就想笑出来,好不容易说完台词,见太太一挥手,赶紧从舞台左侧下去,实在忍不住,未及进台口,几乎扑哧一声,台下似乎也笑了起来。当个仆人真心不容易啊,要不是演戏,若是现实生活,定规立马被吝啬的太太解雇啦。
《镀金》里有两个仆人,文文演另一位,她没有笑场。演出结束后拍集体照,静岚和文文两个仆人站在一起,都穿着碎花布斜襟衫,眉毛画浓了,脸颊抹红了。回宿舍的路上,俩人大笑。
后来,至今,未见过傅导演。网络搜索,当年的学长小傅导演现在可是大导演了,编导过很多电影纪录片,《周恩来外交风云》即其代表作之一,也曾担任电影界不少职务,真正是大舞台的主人了。静岚记得傅学长那时冬天爱穿一件藏青中式对襟直角纽外套,罩在棉袄外面,跟我们聊戏时不苟言笑,不大的眼睛看着你,高冷。
1985年12月12日,中文系首届“曹禺奖”话剧汇演。旭东同学编剧的独幕剧《地震》隆重上演于相辉堂。参与《镀金》的一些同学也参与了《地震》。静岚看着大家在台上表演,表演一场有惊无险的地震后大学生们的各种惊慌失措,抑或乱中各种乱子,好白相。地震那天是哪天来着?应该是1984年5月21日,星期一,已过午夜,双层铺架子床突然摇晃,大家都吓坏了,披着被单下来的,内衣短裤出来的,幸好天气不算太冷,否则身子刮刮抖,13、14、15、16东区四幢楼的人几乎都出来了吧(当然也有淡定的,晃一晃,照样睡),兵荒马乱是一定的,深夜,无信息来源,帐篷是没有的,那就等等看看,不摇晃了,多数人还是回宿舍了。慌乱中竟是略带兴奋的,从未碰到过地震嘛,楼未塌,地无裂,算算是有惊无险,安全范围内的适度刺激。第二天,广播报道了消息,距离上海180公里之外的南黄海海域发生5.8级地震,城区无房塌,人有受伤,也有个别吓得跳楼身亡的。居民们大多从深夜的慌乱中平复,晨光从悬铃木的叶子缝隙间洒下来,油条大饼豆腐浆照常。校园里中央食堂的米粥肉包当然也照常供应。一夜惊恐,食堂的肉馒头吃起来特别香。馒头的肉馅虽然照例是薄薄的,面粉和肉馅相遇的那一圈面皮实在还是好吃,肉汁和暄软的面粉的香,单纯的白馒头,单纯的肉圆,相互融合,才能抵达一个“好”。
还能笑谈当年深夜的慌乱,并且其实那种慌乱并不刻骨,是幸运。
三十多年后问静岚问旭东兄,《地震》的剧本还在吗?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早就不知丢哪里啦。也是,一年一年往前走,日子留下来的物事太多了。
演话剧在复旦是有传统的。1962年12月9日,由中文系赵莱静、于成鲲改编的话剧《红岩》由复旦话剧团上演于相辉堂。1963年1月18日,复旦版的《红岩》在上海艺术剧场(即兰心大戏院)、邮电俱乐部连续公演17场,并电视实况转播。一时轰动沪上。复旦话剧团前身即诞生于1925年的复旦剧社,由中国话剧领军人物洪深先生掌门。五十年代后由戏剧家余上沅(暨中文系老师)带领,排演了不少大戏,如《屈原》《阿Q正传》等,由此基础上,1960年3月复旦话剧团正式成立(详情请参阅《那一年,复旦版话剧<红岩>盛况空前》 作者:读史老张 刊于《解放日报》2019年1月10日)。静岚大一时就听说了已经毕业的77级颜海平创作的历史剧《秦王李世民》在社会上引起反响,1981年春,还由上海青话排练上演。几乎每一届中文系毕业必然是要在相辉堂演出一场话剧,仿佛一种告别,也仿佛是一种铭记。
除了《地震》,另有同学写了《本次列车无终点》,也由班人排演于相辉堂,那是1986年5月25日,时间节点恰合毕业公演。三十多年以后,编剧晗光同学回忆剧本内容:“具体记不清楚了,手里也没本子了。大意是青春期爱欲的苦闷,和对人生意义的迷茫。无终点列车象征无尽的精神旅程。”微信群里短短几行字,尽管并不清晰的情节细节,仍然让人秒回八十年代现场。苦闷、迷茫、精神旅程,个个都是其时如饥似渴阅读吸收的精神世界之A面的B面。过后几分钟,晗光同学又发信息:“这是一出戏中戏,情节以一名为《本次列车无终点》的荒诞剧的排练过程为主线展开。有青春期骚动、毕业前的焦虑,以及结合所排剧情对人生的思考。”
毕业前静岚常常和老魏在五角场的散步,边聊边走,毕业了到底去哪里工作呢?如何安身立命呢?一团乱麻等待着去解。走着走着,希望一直在夜色中走下去,仿佛走下去,乱麻自己就会解开。
戏剧在起承转合中完成,人生几时算是完成?
贵州剧场、瑞金剧场、长江剧场,在九十年代中后期也开始渐渐消失了,旧址改新楼,城市的面貌变幻迅捷,行走期间,常常恍若梦幻。建筑消失了,建筑里曾经的时空气息是否也如无处安放的魂灵?
九十年代中后期,静岚偶尔路过南京西路黄河路,看见原先的长江剧场已经拆掉,旧址一片废墟,这里又将耸起一座高楼。工艺美术商店也搬迁他处了,暗自在玻璃柜子里妖娆的工艺品们让位给了墨西哥卷饼,鲜艳色彩香辣滋味似乎就是时代的戏单?卡尔登公寓倒还是那样俯视楼里楼下的芸芸众生。它的身板在周遭高楼的逼迫下虽然不高,但很挺直。
在网络上查询——是啊,了解一个地方只需点击鼠标就可以了,长江剧场原来移到了巨鹿路上。不知道剧场是否还在表演话剧?1923年2月9日开业,长江剧场原来是叫卡尔登大戏院的,ART DECO的建筑风格,1949年前,这里就上演过《秋海棠》《浮生六记》《原野》等话剧,黄佐临费穆等话剧名家活跃于此,徐玉兰王文娟等越剧名家长期在此演出,周信芳组织的移风剧社也长于此演出,还有上海戏剧节抗日救亡协会于此宣告成立,阮玲玉在此演唱第一首中国电影歌曲《万里寻兄词》……多年后静岚查看长江剧场的一些资料,恍然何以1980年代长江剧场何以成话剧迷打卡热地,原本它就是低调丰盛的历史见证者,早已担当“中国话剧大本营”之美誉。
再次看到1987年6月长江剧场买黄牛票的那则日记,是2019年春天,静岚觉得恍惚,如果不是白纸黑字,其实已静默于记忆深处,并不微澜。以为历历在目的过往,其实在目未必在脑。静岚庆幸再次看见,再次想起。那么长江剧场今天还在吗?却原来,回回转转,终究又归了原处,黄河路35号。2016年底重新修建,2018年再次原址开张。当然,这些还是查找来的资料。那么,贵州剧场、瑞金剧场呢?总有一些消失不会再现。也总有一些记忆不会浮现。
“一个人的灵魂完全像装在柳条筐里的一筐水”,乔伊斯以水的意象来表达《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里的斯蒂芬。静岚1985年10月6日读完这本书时,简直时时感鸣,刻刻体贴。当晚记下读书笔记,抄录了书中多段文字。一个人为自己的生命画像,青年时期或许不过是打个底色吧,一辈子能画成一幅自我像吗?那些戏剧是底色中的一点斑驳罢了,就算记忆失去锐利的线条,逝者如斯夫吧。2019年无意中翻读到这一页日记,静岚似乎已经忘记曾经的抄录,以及抄录时的激动,静静地坐了一会。江河湖水,冷热冰水,到底在生命之湖中沉淀几何呢?
新光
诗集、美学著作、文艺理论、中外小说、哲学历史……一本本书是新的光,就像尽可能省出伙食费能买一本是一本的汉译名著系列,现代派作品选,以及其他,新的光或者微微的闪烁,或者烛照通明,或者朦胧模糊,在这些光芒(晕)里,人微醺,微茫,甚至更深的彷徨,却有西西弗斯那样的困惑和坚定,石头推上去滚下来再推上去,还是期盼新的光。
新的光并不虚无,光晕里有文字有画面有影像,有一家电影院就叫“新光”,放内部资料片,是领海外来风之先之新,虽然那些电影其实已经是旧电影。但是,1943年的《鸳梦重温》在1980年代初期却是“鸳梦”初见。
去新光看资料片,就成为想象生活和生活想象的一种直线距离最近的可能。
沾了中文系的光,常能有些“新光”的电影票。
去新光的路很远,9路,55路,到南京路,步行,顺便逛逛难得一去的商店,倒也脚底生风,何况在新光紫红色丝绒遮住的放映厅门里,有一张座位在暗翳中等待,等待银幕上所有未曾遭遇的光亮缱绻和明净幽暗,等待《简爱》骄傲但内心不无期待地对罗切斯特说在上帝面前,我们是平等的;等待《希茜公主》在巴伐利亚的蓝天下,走在葱郁林间,看着波光闪闪的湖面,对她爸爸说:“我总是记着你的话,要是感到忧愁,就到树林里去遥望大自然”;等待那个男扮女装的男人和一群水上芭蕾舞女《芙蓉出水》,让人看了难免憧憬生活旖旎风光在前头……
走出“新光”,路灯下毛糙的水泥马路牙子泛着黏答答的水痕。这条叫宁波路的马路窄窄的,旧旧的,却是中心地段,就在闹猛的南京东路背后,好比隔开了前台熙熙攘攘的戏码,转入后台,所有的戏剧化都回复本来面目。住家晾晒的衣裳,小烟纸店,百货商店的仓库后门,所有的都是曝露在外的,人行道马路牙子边甚或常常湿答答的,是冷库车卸货时拖下的,是二楼小阳台上滴落的,陈年旧痕的,简直洗也洗不干净的感觉。很启蒙很前途光明的“新光”就嵌在这些老旧的木屋子间,586号,在周遭的杂遢中很是鹤立,红砖外墙,装饰巴洛克式柱子和涡旋纹样,却也是妥帖的,凡常的日子里正需要些“梦”初见或者“重温”,“新光”和油腻腻的板墙,冷库里出来的冷气肉,各自安好。
周末的“新光”门口人头簇拥,窄窄的马路小轿车如乖乖女般小心左右其间,行人的目光探过去,今朝又放哪部电影了,遗憾没有票子进去可以看一看,听一听西方演员说着中国人配音的汉语到底是什么味道。
邱岳峰的罗切斯特,“JANE, JANE”的呼唤像风一样穿越英格兰的荒野;李梓的简·爱,声线不那么光润,却醇厚,像雨落树叶,慢慢滴落,惹人怜和敬;丁建华的茜茜公主,时而娇俏时而忧伤;刘广宁的叶塞尼娅,野性性感温柔;同样是刘广宁配音的《魂断蓝桥》里的玛拉,确是那么清新温柔,随着命运的起伏让人心碎;向隽殊的德温特太太,温柔得让人心疼;童自荣的佐罗,潇洒倜傥侠气;太多了,毕克、尚华、苏秀、乔榛……太多好听的中文,从西方人嘴里说出来,似乎真的本该如此。明净漂亮,每一句句子都表现得优雅若湖面,或者醇厚浑然,即使沙哑,亦然沙沙雨声,若剧院里的红丝绒帷帘,毛而不糙,竟可以糅入骨髓。很多年以后听到了外国演员迥然不同的嗓音,不免感觉译制声音的做作和装饰,不过对于新光时代的配音,静岚唯有热爱和感激,谁说声音仅仅是声音呢,那是对国门微开之际的西方世界的生活和文化想象,是渴望“新光”的渴望。当有一天走在巴伐利亚土地上的中年脚步不再惊奇,林间的草坡和多瑙河的波光身临其境,希茜公主明润娇柔的声音依然是心底的叹息。
简·爱的声音在相辉堂又听过一次,1985年10月20日,午后一点,重温。“如果上帝赐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会使你难以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以离开你。上帝没有这么做,而我们的心灵是平等的。就仿佛我们两人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简·爱的坚定也让人心疼。“简爱并没有失去上帝,相反她发现了它,在它的儿女的彼此相爱中发现了它。彼此相爱。LOVE EACH OTHER”,电影看完后,静岚在日记本上写了几句:“现代人大概不能在人间的爱中发现上帝了。因为人们缺乏信念”。这些句子在中年以后的静岚读来自然觉得理解简单了,但三十多年前的思绪穿越至今,也并不违和,彼时彼刻的感动和此时此刻的感怀,自然的造化到底并不是时时随意弄人,时间之河也到底潺潺有声。
每次去新光,静岚都会买一份电影说明书,一折三长开条,双色套印,红白或蓝白之类,朴素之极,封面书“学术资料电影”,“新光”和两部电影片名,另加年份一项。内页是由中国电影资料馆提供的内容介绍,写得周全详尽,导演、演员、出品公司、年份及彩色黑白一概明晰,连几个拷贝也一并列出。放映前读一读,好比是给自己耐一耐性子,安抚一下观影的急切之心。多年后再读这些说明书,读出字字背后的文学感觉。比如,克里斯蒂娜女王“她茫然无言,痛苦无泪环顾着这四海茫茫,望着这永远离去的亲人,心像千针刺,万箭扎……但坚定地说:‘我们启航。风在送我们……’”,这是1986年新光上映的《琼宫恨史》尾声,细腻的笔墨,好比此时人对事物的态度,认真细心,对将来端着希望的庄重。说明书封底是广告,药物广告居多。是早期广告时代的明晰谨慎。如介绍一款“复方氯喘片”,除了简洁平实的适应症,还分列出生产原料和片剂的厂家,一派平正严谨,无丝毫夸饰花哨的言辞。
《琼宫恨史》剧照。嘉宝饰演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说“我们启航。风在送我们……”(图片来自网络)
到了不再需要“新光”引领新光的时候,才想起来“新光”电影院其实本身就与时光一直有着恰当合榫的心心相印。前身是建于1930年的新光大戏院,西式风格的建筑在当时的上海即引人注目,竟牵动卓别林的拐杖,在当年短暂的上海之行中,到新光看京剧。1931年3月15日,新光首映了中国第一部蜡盘发音的有声电影故事片《歌女红牡丹》,同年新光不断闪烁,6月21日又试映了第一部片上还音的有声故事片《雨过天晴》。这样的资历,夹杂于小马路小房子间的新光确是不言自矜的。什么马路湿答答脏兮兮,“新光”完全不会纠结这些。
新光在三十多年后已经叫作新光影艺苑了,功能与名字一样繁复,酒店、客房、棋牌、咖啡茶座一应俱全,电影或者不过是一道花边吧,当然上海国际电影节指定展映影院是一定要有的,否则哪里还像个电影世家的样子。
1990年代后期修缮一新的新光影艺院(图片来自网络)
其实,电影也是日常的花边吧。可是,哪怕,终究,还是喜欢花边。
静岚有的的确良衬衫领子上会特意镶上花边,三角边、蝴蝶边,馄饨边,那是邻居姐姐的手作,不过是纯色边角布料的折叠罢,并不显眼,却让素色衬衫看了让人亮一亮,做花边的手势间连绵起小心意小盼望。像极了在上课下课间偷闲去电影的感觉。
外国的《王子复仇记》《魂断蓝桥》《冷酷的心》《两个人的车站》《办公室的故事》《现代启示录》《莆田进行曲》……也有国产片《沙鸥》《女大学生宿舍》《良家妇女》《头回出嫁》《黄土地》《牧马人》《边城》《城南旧事》《庐山恋》《孔雀公主》《第二次握手》《哪吒闹海》……能去看的,尽量去看。甚至还会去赶早场。
“28日是星期天。清晨被闹钟叫醒,去‘大上海’看6:55的电影,西德的《没有时间流泪》,和文一起。”——录于1985年9月28日日记
倘若无此文字,记忆渺然远去,难以打捞。“西德”的字样,清晨的早场,触目。“父母不合的家庭,但都爱女儿。女儿茱莉亚失踪了,被一个男人奸污害死。母亲玛丽痛不欲生,从精神到肉体,她做了那些男人都不敢做的事,开枪打死了罪犯。母亲从小也有此经历,她感到身心被粉碎的痛苦。演员出色,将母亲的疯狂和痛苦演得淋漓尽致”,同一天的日记,几句即兴观后感。走出影院,和文各自回家。“带着些压抑,乘46路车,北区,北嘉线,回家”。
电影在心里会停留,会发酵。
做梦,梦见站在山脚下,山顶有房子,恍惚是班主任陈老师,他指了一条小路:沿着这条路,爬,可以到那所房子。……于是,爬,也许到了,也许还没到,忽然发现有场电影要去看,可是发现时间早过了,剧场关门了。醒过来。早晨6点多。
是1985年11月26日早上做的梦,日记为证。其实中年的静岚看到这则旧文,哑然失笑,当年还给自己释梦,读了弗洛伊德嘛,不过给自己一个安慰罢了。山,爬山,房子,也许意喻着年轻学子的努力向上,也许不过一些电影的投射。看,最后还是一场未看的电影惊醒梦中人。
爬山,也好比启航,风在哪里,没关系,相送或者迎接,都要承受。
——2019年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