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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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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肖复兴


我对父亲最初的印象,是母亲去世之后第二年的清明节。那时,我六岁。一清早,父亲便催促我和弟弟赶紧起床,跟着他走到前门大街,坐上5路公共汽车,一直做到广安门终点站。广安门外,那时是一片田野。我不知道前面是没有公共汽车了,还是有,父亲为了省钱没再坐。沿着田间的小路,父亲领着我和弟弟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反正记得我和弟弟已经累得不行了。那时,弟弟才三岁,实在走不动了。父亲抱起了弟弟,继续往前走。我只好咬着牙,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走。开春的田地在翻浆,泥土松软,脚底上粘了一鞋底子的泥。记忆中的童年,清明节从来没下过雨,天总是湛蓝湛蓝的。在这样开阔的蓝天和返青发绿的田野背景下,父亲抱着弟弟,像一帧剪影,留给我童年难忘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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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安门


一直走到了田野包围的一片坟地里,父亲放下弟弟,走到了一座坟前,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纸,然后,扑通一下跪在坟前。突然矮下半截的父亲的这个举动,把我吓了一跳。


坟前立着一块不大的青石碑,那时我已经认识了几个字,一眼看见了碑的左下侧有一个“肖”字,一下子猜想到那上面刻的是父亲的名字,而碑的中间三个大字,我不认识,一直过了好几年,我才认识上面刻着我母亲的名字“宋辅泉”。又过了好几年,我才明白母亲名字的含义,我父亲的名字叫肖子泉,母亲的这个名字是父亲起的,是要母亲辅助父亲支撑这个家的。可是,母亲37岁就去世了。父亲比母亲大整整十岁,母亲去世的那一年,父亲47岁。


这个埋葬着我生身母亲的坟地,除了这块墓碑,再有就是旁边不远有一条小溪,之外,我没有别的印象了。之所以记住了这条小溪,是因为给母亲上完坟后,父亲要带着我和弟弟到这条小溪边来捉蝌蚪。小溪里,有很多摇着小尾巴的蝌蚪,黑亮黑亮的,映着春天的阳光,小精灵一样,晃人的眼睛。那时候,我和弟弟都盼望着赶紧上完坟,去小溪边捉蝌蚪。


那时候,我还不懂事。父亲每年清明都要到母亲的坟前来祭祀,还能理解;让我不可理解的是,父亲每一次来都要跪在母亲的坟前,掏出他事先写好的那两页纸,对着母亲的坟磨磨叨叨地念上老半天,就像老和尚念经一样,我听不清他都念的是什么,只见他一边念一边已经是泪水纵横了。念完了这两页纸后,父亲掏出火柴盒,点着一支火柴,把这两页纸点燃,很快,纸就变成了一股黑烟,在母亲的坟前缭绕,然后在母亲的坟前落下一团白灰,像父亲一样匍匐在碑前。


真的,那时候,我实在太不懂事,只盼望着父亲赶快把那两张纸念完,把纸烧完,就可以带我和弟弟去小溪边捉蝌蚪了。


让我更不理解的是,除了清明节来为母亲上坟,到了中秋节前,父亲还要来为母亲再上一次坟。而且,父亲照样是跪在坟前,掏出两页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念完后烧掉。我当时常想,那两页纸写的都是什么内容呢?每一次写的内容是一样的吗?却像是惯性动作一样,每一次来给母亲上坟,父亲都要写这样长的信,念给母亲听,母亲听得到吗?父亲怎么有这么多的话要对母亲说呢?


这样做,打破了常人的习惯。因为一般人都是一年一次在清明节给亲人上坟,不会在中秋节再上第二次坟的。当然,长大以后,我明白了,这说明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很深。但是,在当时,中秋前后,青蛙都已经绝迹,小溪边没有蝌蚪可以捉,又要走那么远的路,我和弟弟对母亲的思念,常常被对父亲的抱怨所替代。特别让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了省钱,给母亲上坟回来的时候,父亲常常是带着我们从广安门上车坐到牛街这一站就提前下车,然后,对我和弟弟说:你们是想继续坐车呢,还是走着回家?现在,咱们要是坐车做到珠市口,一张车票是五分钱,要是不做车,就用这五分的车票钱,到前面的菜市口,给你们买一包栗子吃。那时候,满街都在卖糖炒栗子,香味四散,勾我和弟弟的馋虫。我和弟弟抵挡不住栗子的诱惑,选择不坐车,用省下了这五分钱买栗子。


那时候,五分钱能买一包栗子,可是,常常是吃不到珠市口,栗子就吃完了。我和弟弟还想吃栗子。父亲说:从珠市口坐车,坐到前门,一张车票也是五分钱,你们要是不坐车,就可以用这五分钱再买一包栗子。我和弟弟当然又选择了栗子。就这样跟着父亲走回了家,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知不觉黑了。父亲没有吃一口栗子。下一年中秋节前,父亲带我们去为母亲上坟,尽管知道要走那么远的路,一想到栗子,我和弟弟还是很愿意去。


现在想想,那时我和弟弟毕竟小,对母亲的印象是很模糊的,对母亲的感情,远没有父亲对母亲的感情那样的深。父亲之所以用这种方法带我们去为母亲上坟,是为让母亲的在天之灵看看我和弟弟。这其实是父亲对母亲的一份感情。只是,我不懂。我更不清楚,父亲和母亲是怎么相爱的,又是怎么结婚的,在那些个战火纷飞的日子里,又是怎么样一路颠簸从信阳到张家口最后来到北京的。清明的蝌蚪,中秋的栗子,小孩子的玩和馋,和大人的之间的感情拉开了距离。一直到父亲去世之后,我也并不了解父亲,更谈不上理解。似乎命中注定,我和父亲一直很隔膜,像是处于两个世界的人。童年母亲坟前对母亲那种迷迷糊糊又似是而非的感情,和父亲在坟前对母亲毫无掩饰而且是无法遏制的感情,只不过是我和父亲隔膜与距离的一种象征。


我只知道,母亲是河南信阳人,长得个子很高,看过我家唯一存下来的她的照片,长的肤色白皙,应该属于漂亮的女人。父亲是在那里工作时,和母亲结的婚。那时,父亲在南京国民政府的财政局受训之后,来到信阳工作。1947年,我出生后,父亲先到张家口,又紧接着到北京工作。父亲在北京安定下来,母亲抱着刚刚满月的我,带着我的姐姐随后投奔父亲。因为正是战乱时,张家口站人特别拥挤,母亲带着我们没有挤上火车,只好坐下一班的火车,火车开到南苑时停了下来,停了很久也没有开。一打听,原来上一班火车被炸药爆炸了。而正在前门火车站接站的父亲,以为母亲和我们都在这列火车上,心急如焚。


很多年后,当姐姐对我讲起这件往事的时候,想象着当初的情景,我才多少理解了父亲对母亲的一份感情。战乱动荡的时局中,普通人之间的感情,便显得那样揪人心肺,而容易相濡以沫,弥足情深,所谓聚散两依依。


母亲突然的离世,对父亲的打击,显然很大。那时,北京刚解放三年,日子刚安定下来不久。只是,那时,我太小,难以理解一个人到中年父亲的心情罢了。母亲去世不久,父亲就回老家一趟,为我和弟弟娶回一个继母。继母比父亲大两岁,比母亲大十二岁。还有和身材高挑和清秀的母亲不同的是,继母缠足。


那时,我不懂得父亲为什么要娶回我的继母。我不懂得父亲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幼小的我和弟弟。


1994年,孙犁先生读完我的《母亲》一文,知道我小时候生母去世后父亲回老家又为我和弟弟娶回一个继母的这段经历,来信说“您的童年,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幸福的,使我伤感。”然后,又驰书一封特别说:“关于继母,我只听说过‘后娘不好当’这句老话,以及‘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句不全面的话。您的生母逝世后,您父亲就‘回了一趟老家’。这完全是为了您和弟弟。到了老家经过和亲友们商议,物色,才找到一个既生过儿女,年岁又大的女人,这都是为了您们。如果是一个年轻的,还能生育的女人,那情况就很可能相反了。所以,令尊当时的心情是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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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


孙犁先生的信,让我没有想到,因为在我写文章的时候,一直到文章发表之后,都没有曾经想到过一点点父亲当年那样做内心真实的感情,而只是一味地埋怨父亲。孙犁先生的信提醒了我,也是委婉地批评了我。真的,对于父亲,我一直都并未理解,一直都是埋怨,一直都是觉得自己的痛苦多于父亲。也许,只有经历过太多沧桑的孙犁先生,对于哪怕再简单的生活才会涌出深刻的感喟吧,而我毕竟涉世未深。我不懂得一个人到中年的父亲,选择一个比他大的女人,做为我和弟弟的新母亲,是为了我和弟弟。我不懂得孙犁先生所说的父亲“当时的心情是痛苦的。”


当时间和我一起变老的时候,回想童年时父亲带我和弟弟为母亲上坟的那一幕,便越发凸显。父亲跪在母亲的坟前为母亲读信的那一幕,才越发让我心动。可惜,我从来不知道父亲在那两页纸上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什么。但我可以想象得出来。想象得出来,又有什么用呢?人老了之后,才渐渐明白了一点人生,才和父亲有了一点点的接近,付出的却是几乎一辈子的代价。我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亲人之间,离得最近,却也有可能离得最远。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胆子很小,一直到他去世,都活得谨小慎微,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干,树上掉片树叶都要躲着,生怕砸着自己的脑袋。长大以后,当我知道父亲的这件事情之后,对父亲的印象有所改变。


父亲很年轻的时候,就独自一人离开家乡河北沧县,跑到天津去学织地毯。我的爷爷当过乡间的私塾先生,略有文化,他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父亲,一个是父亲的哥哥。和一辈子守在乡下种田的哥哥不同,父亲在乡间读完初小,就想离开家乡。别人怎么劝都不行,他还是来到了天津。天津离沧县120里地,是离沧县最近的大城市。沧县很多人都曾经到天津跑码头,这个传统一直延续至今,在现在天津的街头还能碰到不少打工者,操着沧县的口音。想想,父亲只身一人跑到天津学织地毯的情景,很像如今那些北漂。尽管时代相隔了近百年,年轻人的躁动的梦想和盲目的行为方式,基本相似。那时候的父亲,胆子并不小,性格里有很不安分的成分。


我一直在想,父亲为什么曾经会有这样不安分的性格?后来,为什么又将这种性格磨平乃至变得如此谨小慎微呢?


受我爷爷当私塾先生的影响,父亲读书的时候,爱看一些杂书,特别是章回本的旧小说。我读小学的时候,在晚上我和弟弟睡觉前,他常常讲《三国演义》、《施公案》、《水浒传》、《聊斋志异》里的一些故事给我们听,也不管我们听懂听不懂,爱听不爱听。他也喜欢沧县地区有名的文人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他常讲一些他小时候听到的关于纪晓岚的民间传说。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听他有声有色地说起纪晓岚小时候,有一位从南方来的大官,看见纪晓岚在田里放牛,大夏天的,还穿着一件破棉袄,摇着一个破芭蕉扇,觉得很可笑,就随口说了句:穿冬衣,拿夏扇,胡闹春秋。纪晓岚回了一句:到北地,说南语,不识东西。讲完这个故事,父亲呵呵的笑,他故意将“识”说成“是”,然后又对我们讲这里一语双关的意思,讲这个对子里的对仗,对得非常简单,又非常有趣。我和弟弟也觉得特别的好玩。父亲去世之后,整理他的极其简单的几件遗物,其中有一本旧书,就是《阅微草堂笔记》。


父亲从来没有对我讲过这类文学的书对于他的影响,他只是说自己从小喜欢读书,以此来教育我和弟弟要好好读书。所以,只要是我买书,他从来都不反对,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为我买的第一本杂志,是上海出的《小朋友》,那是一种很薄的画册。以后, 我识字多了,他为我买《儿童时代》。再以后,他为我买《少年文艺》。这样三种杂志,成为我童年读书的三个台阶,应该说是父亲领着我一步步走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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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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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


那时候,我家住的大院斜对门有一家邮局,那里卖这些杂志。跟着父亲到邮局里买这些杂志,成为了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最快乐的事情。我想,以后我能写一些东西,最初应该是父亲在我的心里埋下的种子。父子两代人,总有一些相似的东西,影子一样叠印在彼此的身上,是遗传的基因,也是潜移默化的结果,是上一辈人未曾实现的梦想不由自主的延续。


偶尔一次,父亲对我说,在部队行军的途中,要求轻装,必须得丢掉一些东西,他还带着这些旧书,舍不得扔掉。说这番的时候,其实,父亲只是为了教育我要珍惜读书,没小心说秃噜了嘴,无形中透露出他的秘密。当时,我在想,部队行军,这么说,他当过军人,什么军人?共产党的?还是国民党的?那时候,我也就刚读小学四五年级,一下子心里警惕了起来。如果是共产党的军人,那就是八路军,或者是解放军了,应该是那时的骄傲,他应该早就扯旗放炮地告诉我们了,绝对不会耗到现在才说。所以,我猜想,父亲一定是国民党的军人了。


事实证明了我的猜想没有错。


我家那时有一个黄色的小牛皮箱,我知道,里面放着粮票、油票、布票等各种票据,还有就是父亲每月发来的工资,都是我家的“金银细软”。有一天,我打开这个小牛皮箱,翻到了箱子底,发现了一本厚厚的相册,和一张委任状的硬皮纸。委任状上,写着北京市政府任命父亲为北京市财务局科员,下面有市政府大印,还有当时北京市市长聂荣臻手写体签名的蓝色印章。这是北京和平解放之后,对于像我父亲这样的国民党政府留下的人员接收时的证明。应该说,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出现在那本相册上。那是一本印刷品,当我打开相册,看见里面每一页都印着一排排穿着国民党军服的军官的蓝色照片。这样的国民党军服,只有在电影里才见过,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才穿的军服。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小小的心,被万箭射穿。我几乎忽略掉了这本相册下面还压着四块袁大头银元。


读中学之后,我才渐渐弄清楚了。父亲在天津学织地毯,并没有多长的时间,他是觉得这样一天天织下去,没有什么前途,就投奔了在冯玉祥部队当军需官的一位亲戚(这位亲戚后来官居国民党少将,居于并逝世于上海)。父亲不安分的心,再一次蠢蠢欲动。因为他多少有一些文化,在部队里很快得到了提拔,最后当了一个少校军衔的军需官。抗战结束后的1945年,他从部队转业,集体到南京国民政府受训,然后转业到地方的财务局,从信阳到张家口到北京。


国名党,还是一个少校军官。这样的一个曾经拥有过的身份,对于我简直像一枚炸弹,炸得我五雷轰顶。


而这样的一个身份,如一块沉重的石头,一直压在在父亲的档案里和父亲的心里。


我读初一的时候,已经是1960年。新中国伊始的许多政治运动,如三反五反反右等,都已经轰轰烈烈的过去了。父亲都相安无事,实在是不容易的事。后来,我才发现父亲写的那些交待材料一摞一摞的,不知有多少。父亲对我也不隐瞒,就放在那里,任我随意看。那里有他的历史,有他的人生。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好奇,曾经翻看父亲的这些交待材料,有很多都是重复的车轱辘话,在不厌其烦地反复的讲,又要发自肺腑地深刻地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般,不怕交代的琐碎,不怕检查的絮叨。父亲的字写得很小,又挤在一起,像火车站拥挤上车的人群,生怕挤不少车,眼睁睁地看着火车开跑,自己被无情地甩下。那些密密麻麻的钢笔字,有很多已经颜色变浅,甚至模糊,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父亲带我和弟弟给母亲上坟时,他写的那两张纸的信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同样也是不厌其烦的反复讲的车轱辘话,同样也是发自肺腑深刻讲的话,却是那样的不同。


读初三的时候,我十五岁,退了少先队之后,要申请加入共青团,首先一条,就是要和家庭划清界限。于是,步父亲后尘,如同父亲写交代材料一样,我不知写了多少对家庭出身对父亲历史认识的报告,交给团支部,接受组织的一遍遍的审阅,一次次的考验。我才知道,写这些材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尽管那时我的作文写得不错,但是,这样的材料,远比作文难写,总觉得写得枯燥,心很累。但是,我并没有理解父亲写这些交待材料时候真正的心情。那时,我只顾自己的心情,觉得好多的委屈,埋怨自己为什么会摊上了这样一个父亲,却难以理解父亲的心情其实是更为复杂,更为疲惫不堪的。


想想,有时候,为了表现出来和家庭划清界限,还要做出一些决绝的举动,对父亲的伤害,就更不知晓了。


记得有一次,我们大院里住的一个在解放以前曾经当过舞女的女人,突然和我们大院的油盐店的少掌柜的生下一个私生女,从不多言多语的父亲,在家里和我妈妈悄悄地议论这事,说了句:王婶也不容易,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日子怎么过呀!没有想到,他的话,被我听到了,我当时就反驳他:你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还王婶王婶的叫着?父亲立刻什么话也不说了,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呆在一旁。那时候,我不懂得上一辈人的历史,也不懂得生活的艰难,只知道阶级的立场,只知道要时时刻刻睁大眼睛,警惕着和父亲划清界限。


父亲的棱角就是这样渐渐被磨平。年轻时候的不安分,本来就是摇曳在风中的一株弱小的稗草,更不禁不住一阵又一阵的风雨的洗礼了。而在这一番番的风雨中,父亲所要经受的,不仅来自时代和社会,也来自家庭,而在家庭中,主要是为了追求自己前途的我。


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不安分的心思和性格呢?不安分,其实就是不安现状,渴求一种新的生活。年轻的时候,谁不像一株迷途而不知返的蒲公英一样盲目而莽撞呢?我长大了以后,要去北大荒插队之前,曾经和父亲当年一样,没有和他商量,就那样毅然决然的离开了家,父亲当时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眼瞅着我从小牛皮箱里拿走户口本,跑到派出所注销。我离开家到东北的那天,父亲只是走出了家门,便止住脚步,连大院都没有走出来。他也没有对我说任何送别嘱咐的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离开了家。


现在想想,我就像父亲年轻时离开沧县老家跑到沧县学织地毯一样,远方,总是比家更充满诱惑,以为人生的理想和前途在未知的前方。尽管成长的历史背景完全不同,父子各自的性格以及一生的轨迹,总会有相同部分,命定一般在重合,就像父子的长相,总会有相像的那某一点或几点。


以后,看北岛的《城门开》,书中最后一篇文章是《父亲》,文前有北岛题诗:“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文中写道:“直到我成为父亲……回望父亲的人生道路,我辨认出自己的足迹,亦步亦趋,交错重合,——这一发现让我震惊。”读完这篇文章,我想起了我的父亲,眼泪禁不住打湿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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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开




父亲不善交往,也不愿意交往。每天是骑着自行车,上班去,下班回,两点一线,连家门都不怎么出。只有退休之后,每天清晨天不亮就出家门,到天安门广场南面的花园练太极拳,才在大院里多了出出进进的次数。那时候,还没有建毛泽东纪念堂,在那个位置一直往南到前门楼子,是一片花园。从我家出来,走十来分钟就到。他到那里练拳,独自一人,面对花草树木和天安门与前门楼子,可以什么话也不用说。不知那时他的心里都想些什么,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像一个独行侠,其实,他的身上没有一点儿侠的气质,倒像一个瘦弱的教书先生,尽管他练的拳脚很正规,而且,特意买了一双练功鞋,并在鞋帮上缝上两个带子,系在脚脖子上,以免使劲踢腿时把鞋踢飞。现在想想,自从退休后,那里是父亲唯一外出的地方,远避尘世,有花草树木相拥,那里是他的乐园,一直到他去世。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这一辈子似乎只有一个朋友,便是崔大叔。


崔大叔和父亲是一起在南京受训时候认识的,然后,两人一起到信阳、张家口和北京工作,一直都在一个税务局工作。崔大叔和他的妻子都是河南信阳人,我的生母,就是崔大叔两口子做的媒,和父亲相识结的婚。崔大叔先到北京找到的工作,然后邀请父亲前往北京。母亲带着我和姐姐从张家口来北京投奔父亲,起初没有住处,是先住在崔大叔家的。住了好长一段时间,父亲才在前门外的西打磨厂的粤东会馆找到了房子后搬的家。有意思的是,父亲带着我们全家从崔大叔家搬出,崔大叔到我家庆祝父亲乔迁新居的那天晚上,两个人都喝多了,一个小偷溜进我家外屋,偷走父亲新买的一袋白面,扛在肩上,大摇大摆的走出我们大院,一路上还和街坊们打着招呼,以至于街坊们都以为小偷是我家的什么亲戚,成为对父亲和崔大叔的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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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东会馆只剩老门


只有和崔大叔在一起,父亲才会喝那么多的酒。一种新生活开始的兴奋,让他们两人都有些忘乎所以。


崔大叔是父亲唯一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在我渐渐长大以后,父亲的话变得越来越少,几乎成了一个扎嘴的葫芦。因为,在那个阶级斗争的弦紧绷的时代里,他知道像他这样历史有“痄儿”的人,要谨防祸从口出。而且,因为和我越来越隔膜,父亲更是很少对旁人说起对我评点。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对我有他的看法,甚至意见。只有一次,春节在崔大叔家,父亲和崔大叔喝酒时,说到了我,我听见一句:复兴呀,我看他将来当老师!这让我有些奇怪,因为那时我还很小,刚上小学几年级,父亲怎么就一眼看穿断定我以后一定得当一名老师呢?


每年过年的时候,父亲都要带着我和弟弟去崔大叔家去拜年。除此之外,父亲没有带我们到任何一家去拜年,足见崔大叔对于父亲的特别重要。记得最清楚的是,每次去崔大叔的路上,父亲都要教我见到崔大叔和崔大婶以及他家老奶奶的时候问候拜年的话。那时候,我的脸皮薄,特别害怕叫人,在路上一遍遍地重复着父亲教给我说的话,让这一路显得特别的长。


其实,从我家到崔大叔家很近,过前门,从东南角到西北角,一个对角线,穿过天安门广场,走几步就到了。崔大叔家就住在那里一个叫做花园大院的胡同里。这个名字很好听,让我一下就记住,怎么也忘不了。崔大叔家的大院门前有一棵大槐树,总能够把老枝枯干慈祥地伸向我们。那院子是北京城并不多见的西式院落,高高的台阶上,环绕着一个半圆型的西式洋房,特别带着有宽宽廊檐的走廊和雕花的石栏杆,以及走廊外面伸出几长溜的排雨筒,都是在别处少见的,更是大杂院里见不到的景观。崔大叔就住在正面最大的房子里,里面是一个非常宽阔的大厅,一边一间小房间,全部铺着的是木地板。那个大客厅,更是属于西式的,中国人一般住房拥挤,哪儿还会弄出一个这么宽敞的客厅来。以后,崔大叔的孩子多了,客厅的两边便搭上了两张床,让孩子们睡在那里了。那时,他家的老奶奶,也就是崔大叔的母亲还健在,就住在刚进房门的那一间小屋里。老奶奶总要对我说:“你爸你娘带着你,就住在我这屋子里,那时还没有你弟弟呢。” 去一次,说一遍。


崔大叔人长得特别英俊,仪表堂堂,很高的个子,戴一副近视眼镜,知识分子的劲头很足,说话很开朗,特别爱笑,呵呵大笑的时候,仰着头,很潇洒的样子,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让我觉得很有几分像当时正走红的乔冠华。特别是冬天,崔大叔爱穿一件呢子大衣,从远处那么一看,有些威风凛凛的样子,就更像乔冠华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崔大叔并不了解,父亲也从不对我说崔大叔的经历,只是每年要带我和弟弟去给崔大叔拜年。


小时候,我不懂事,只是觉得那一年去崔大叔家,他家好像有了一些变化,到底有什么变化,我又说不清。后来,我仔细想了,是崔大叔没在家,每次去,他都会在家的,他都要烫上一壶酒,陪父亲喝上几杯的。为什么父亲带着我们特意去他家,他偏偏不在家呢?而且,又是春节,难道他不放假吗?


后来,发现父亲不仅仅是春节时带我们去,而是隔一段时间就去一次。奇怪的是,每次去,崔大叔都不在家,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事情。这让我的疑惑越来越重,也越来越让我好奇。我问过父亲,父亲并不回答我,只是截长补短去崔大叔家,每次去,都和崔大婶在一旁低声说这什么,老奶奶在一旁叹气,不时的咳嗽。


在我的记忆里,大概就是前后这时候,老奶奶去世了。每次再去崔大叔家,因缺少了崔大叔爽朗的笑声,也因缺少了老奶奶温和的话语声和一阵阵的咳嗽声,让我觉得这个家不仅缺少了生气,还笼罩着一些悲凉的气氛。那是我十岁左右的事情了,一切雾一样迷离得那样似是而非,那样的遥远而弥漫着轻轻的叹息。


一直到我读了高中以后,我才对崔大叔有了一些认识和理解,那种突然之间撞在心头的残酷现实,让我认识了崔大叔,也让我认识了父亲。在同一个西城区税务局里,崔大叔混得比父亲要好许多,他曾经当过部门的一个小官,而且是一名经济师。但是,出头的椽子先烂,混得好的容易遭人忌恨。1957年,反右时,父亲侥幸逃离,崔大叔却当了右派,被发送到南口下放劳动,一般不允许回家。他和我父亲都是从旧社会里过来的人,在国民党的税务局干过事,加上他爱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右派。


我私下里曾经莫名其妙地涌出过这样奇怪的想法:是不是因为崔大叔人长的得气派,也是成为右派的一个理由呢?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在电影和小人书里那些从国民党那里出来的人,都是猥猥琐琐的,或者像项堃演的国民党一样阴险,起码不应该长得是这样的堂皇。


我记得那时父亲在拼命地写检查材料。在税务局里,一定是谁都知道他和崔大叔非同一般的关系吧?父亲的谨小慎微,态度有极其恭顺,也就是他的性格帮助了他,好歹没有跟着崔大叔一起倒霉。父亲所能够做的,就是在崔大叔劳动改造的日子里,多去几次崔大叔家,看望崔大婶一家。在我长大以后,回想这一切的时候,就像看一幅老照片,拂去少不更事和时光落满的尘埃之后,才渐渐的清晰起来。崔大叔应该是父亲唯一的朋友。在父亲坎坷的一生中,他唯一能够相信,并且能够给他雪中送炭一些帮助的,只有崔大叔一个人。而在崔大叔蒙难的时候,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多去几次崔大叔家里看望。尽管父亲所做的这些如同一粒小小的石子投入河中,溅不起多大的水花,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却是父亲平淡乃至平庸的一生中最富有光彩的举动了。起码,父亲没有投井下石,将这一枚小小的石子砸向崔大叔。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崔大叔大概是由于劳动改造得好吧,没有过几年——也许是过了好多年之后,在小孩子的记忆里,时间的概念和大人是不同的,更何况是崔大叔劳动改造那艰难又不准回家的日子,一定就更显得漫长吧——便被摘下了右派的帽子,又重回到税务局工作。再去他家的时候,又能够看见谈笑风生的崔大叔了,我们两家的聚会便又显得那样的愉快了,父亲和崔大叔多喝了两杯酒,都面涌酡颜了。也是,作为一般人家,图的还不就是一家子平平安安和团团圆圆?但是,他们两人再没有一次像那年父亲搬家后再我家喝多过。我想,他们或许年龄已经大了,再不是以前的时候了。


我从没有见过他们在一起交谈过去,不管是他们的伤怀往事,还是他们曾经的飞黄腾达,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并不存在。也许,他们是有意在避讳我们孩子,过去的一切毕竟沉重,他们不愿意让那黑蝙蝠的影子再压在我们孩子的身上。也许,他们都相知相解,一切便尽情融化在那一杯杯酒之中了,所谓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吧?


“文化大革命”中,我去北大荒,弟弟去了青海油田,崔大叔都是派了他们的大女儿小玉来送的我们,一直把我们送上了火车,我们在车窗里掉下了眼泪,小玉在车窗外也跟着哭。小玉和我一般大,但比我工作得早,她初中毕业就到了地安门商场当了一名售货员,那时候,崔大叔正在南口劳动改造。她早早地替家里分忧,担起了生活的担子。我和弟弟离开北京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小玉下了班后,一趟趟往我家里跑的情景,总让我忘不了。贫贱而屈辱的日子里,两代人的心便越发的紧密,让心酸中有了一点难得的慰藉。


我们离开北京没多久,她的两个妹妹分别去了内蒙兵团和山西插队,最小的弟弟最后参军去了外地。和我家一样,她们家也只剩下了崔大叔的老两口。我们再见到他们,只有在回家探亲的时候了。走进花园大院,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凄凉感,不禁油然而生。坐在客厅里,从来没有显出来是那样的空空荡荡,说话的回音在木地板上跳荡着,让我忍不住把话音放低。


那年的冬天,我从北大荒回来探亲,崔大婶看见我穿的棉裤笨重得很,棉花赶毡都臃在一起。她为我特意做了一条丝绵的棉裤,说我在北大荒那里天寒地冻的,别冻坏了,闹成了寒腿,可是一辈子的事。那棉裤做的特别的好,由于里面絮的是丝绵,又暄腾又轻巧,针脚分外的细密。我接过来,感动得很,一再感谢她,并夸她的手艺好。她叹口气说:你的亲娘要是还活着,她比我做活儿好,还要细呢!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让我从她的眼睛里能够看到对往昔的一种回忆。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我还在北大荒插队,弟弟在青海油田,接到母亲打来的电报,我和弟弟星夜兼程往家里赶。我妈见到我时对我说,崔大叔和崔大婶听说父亲去世后,先来家里看望过了。他们担心老母亲一个人怎么应付这突然到来的一切。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崔大叔当时对我妈说过的话:老嫂子,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做的事情,一定要说啊!每逢想起崔大叔这话的时候,眼泪总会忍不住润了眼角。


弟弟回来后,我们一起去崔大叔家,见到他们两口子,我和弟弟忍不住要落泪,忽然才觉得父亲去世了,他们是我们唯一的亲人了。


以后,我结婚,生了孩子,都曾经特意到崔大叔家去,为的是让他们看看。他们是我的父母一辈子唯一的朋友,现在,我们去看他们,也就等于让父母也看见了我们长大了,已经成家立业了吧。他们看见后都很高兴,崔大叔连连地对我们说:好!多好啊,多快呀,你们都大了!崔大婶则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要是你亲娘活着,该多好啊!


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我们都长大成人了,而他们却都老了。从税务局退休后,崔大叔一直都没有闲着,因为有技艺在身,懂得税务,又懂得财务,许多地方都争着聘他去继续发挥余热。后来,他参加了民主党派,还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区政协或人大的代表。晚年的崔大叔,应该是充实的,也算是苦尽甜来吧,是命运对他的一种补偿吧。有时候,他会想起我的父亲,对我说:你父亲是个好人,他要还活着,该多好啊!我站在他的身边,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知道,他是看着我长大的,由于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也去世了,算一算时间,我和他接触的时间比父母都要长许多。在他经历的动荡而磨折的一生中,他比我们这一代饱尝了更多的艰辛,但比我们乐观而达观地看待一切,并始终把他的关爱给予我和弟弟,默默替代着父亲的那一份责任,默默诉说着父亲的那一份心情。虽然,大多的时候,他并不说什么,但我能够感受得到,就像是风,看不到,摸不着,却总能够感受得到风无时无地不在吹拂着我的脸庞。我常常会记得,让我感动,而难以释怀。


我应该感谢父亲,是他让我拥有了这样一位长辈,在父亲不在的时候,替代了父亲的位置。我想,这应该是父亲做人的一种回报吧。




我小时候亲眼看到,父亲有三件宝贝。这三件宝贝都挂在我家的墙上。


一件是一块瑞士英格牌的老怀表。父亲从来没有揣在怀里过,却一直挂在墙上当挂钟用。那时候,家里没有钟表,就用它来看时间。我和弟弟小时候,常常会爬在椅子上,踮着脚尖,把老怀表摘下来,放在耳朵边,听它滴滴答答的响声,觉得特别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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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英格牌的老怀表


一件是一幅陆润庠的字,字写的什么内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只是听父亲讲过,陆润庠是清大学士,当过吏部尚书,是皇上溥仪的老师。另一件是郎世宁画的狗,这个人是意大利人,跑到中国来,专门待在宫廷里画画。他画的狗是工笔画,装裱成立轴,有些旧损,画面已经起皱了,颜色也已经发暗,但狗身上的绒毛根根毕现,像真的一样,背景有树,枝叶茂密,画得很精细。


陆润庠(1841~1915)字凤石,号云洒、固叟,元和(今江苏苏州)人。.jpg

陆润庠书法作品     陆润庠(1841~1915)字凤石,号云洒、固叟,元和(今江苏苏州)人


我不知道这两幅字画,父亲是怎样得来的,是什么时候的得来的,从字画陈旧且保存不好的样子看,再从父亲喜爱又熟悉的样子看,应该年头不短了。


我猜想,父亲并不是为附庸风雅,或真的喜欢字画。他只是喜欢两幅字画的名气。值钱,使得这两幅字画的名气,在父亲的眼睛里,更形象化。父亲就是一个俗人。在一面墙皮暗淡甚至有些脱落的墙上,挂这样的字画,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这种不伦不类,让父亲心里暗暗自得。在税务局里所有20级每月拿70元工资而且始终也没用增长的同一类职员里,父亲是得意的,起码,他拥有陆润庠、郎世宁,还有另一位,就是他的老乡:纪晓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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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晓岚


墙上的这两件宝贝,常常是父亲向我和弟弟炫耀他学问的教材。同时,也是父亲借此教育我弟弟的机会。父亲教育我们的理论就是人生在世要有本事,所谓艺不压身。不管什么本事都行,就是得有本事,像陆润庠不当官了,写一手好字,照样可以活得挺好;像郎世宁画一手好画,在意大利行,跑到中国来也行。父亲常会由此拔出萝卜带出泥,由陆润庠和郎世宁说出好多名人,比如,他会说,同样靠一张嘴,练出本事,陆春龄吹笛子,侯宝林说相声,都成为雄霸一方的能人。本事有大有小,小本事有小本事的场地,大本事有大本事的场地,就怕什么本事都没有,只有人家吃肉你喝汤了。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不像我长大以后不怎么爱说话,而是话很多,用我妈的话说是一套一套的,也不怕人家烦。


父亲教育理论中,这种成名成家的思想很严重。我大一点儿的时候,曾经当面反驳过他,他并不以为然,相反问我:不是成名成家,而是说本事大,对国家的贡献就大。你说说,到底是一个科学家对国家贡献大,还是一个农民对国家贡献大?我回答不上来,觉得他讲的这些也有些道理。一个科学家造成原子弹成功,当然对国家的贡献,比只种出几百斤几千斤粮食的一个农民要大。但是,在我长大以后,还是把小时候听到父亲的这些言论,当成了反面材料,写进我入团的思想回报里,在那些思想回报里,我对父亲进行了批判。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这些言论,一方面潜移默化地激励了我的学习,一方面又成为我入团进步的垫脚石。父亲的这些话,一方面成为开放在我学习上的花朵,一方面又成为笼罩在我思想上的乌云。在那个年代里,我的内心其实是有些分裂的。在这样的分裂中,对父亲的亲情被蚕食;对父亲的教育理论,作为批判的靶子,常常冷冰冰的矗立在面前,可以随时为我所用。


父亲教育我和弟弟的另一个理论,也曾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那就是他常说的本事是刻苦练出来的。那时,他常说的口头语,一个是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一个是吃得苦中苦,才能享得福中福;一个是小时候吃窝头尖,长大以后做大官。


如果我的考试得了九十九分,父亲就会问我:你们班上有考一百分的吗?我说有,父亲就会说,那你就得问问自己,为什么人家考了一百分,你怎么就没有考一百分?一定是哪些地方复习得不够,功夫没下到家!你就得再刻苦!


父亲教育我和弟弟的方法,就是不厌其烦。父亲的脾气很好,是个慢性子,砸姜磨蒜,一个道理,一句话,反复讲。有时候,我和弟弟都躺下睡觉了,他站在床边,还在一遍又一遍的讲,一直讲到我和弟弟都睡着了,他还在讲,发现了之后,才不得不停下了嘴巴,替我们关上灯,走出了屋子。


弟弟不怎么爱学习,就爱踢足球,父亲不像说我一样说他,觉得说也没有用,便由着弟弟的性子,踢他的球。弟弟磨父亲给他买一双回力牌的球鞋,那是那个年代里最好的球鞋,一双鞋的价钱,比一双普通的力士鞋贵好多。父亲咬咬牙,还是给他买了一双。这对父亲来说,是不容易的,在我和弟弟的眼里,他从来以抠门儿而著称的,很难让他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我读中学的时候,他每月只给我三块钱,买公共汽车月票,就要两元,我便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一元钱。过春节的时候,弟弟要买鞭炮,他会说:你买鞭炮,自己拿着香去点鞭炮,还害怕,你放炮,别人在一旁听响,所以,傻小子才买鞭炮放。他有他的花钱的逻辑和说辞,我和弟弟常在背后说他是要饭的打官司,没的吃,总有的说。


从王府井北口八面槽的力生体育用品商店买回一双白色高帮回力牌的球鞋,弟弟像得了宝,穿在脚上,到处显摆。父亲对他说,给你买了这双鞋,是要你好好练习踢足球,不管学什么,既然学,就一定把它学好!对于我和弟弟,在我们渐渐大了以后,父亲采取的教育策略也相应进行了调整和改变,他不再说那些大道理和口头语。说的好听一些,他是因材施教;说的通俗一些,就是什么虫就让他爬什么树。他认定了弟弟不是学习的料,既然喜欢踢球,就让他好好踢球吧,兴许也能踢出一片新天地。


初一的时候,弟弟没有辜负父亲给他买的那双回力牌球鞋,终于参加了先农坛业体校的少年足球队。弟弟从业体校回来,很兴奋地对父亲说,教练说了,我们练得好的,初中毕业就可以直接升入北京青年二队。父亲听了很高兴,鼓励他,把足球踢好,也是本事,你看人家张宏根、史万春、年维泗,就得好好练出人家一样的本事!


我家墙上的陆润庠和郎世宁,就这样成为了父亲教育我和弟弟的药引子,可以引出无数的说法,编着花儿的说明他的教育理论。


在父亲的心里,有一个小九九,是一碗水没有端平,而是偏向我的。他觉得弟弟学习不成,而我的学习不错,希望把我培养上大学,是他最大的希望。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读初中。父亲突然病了。那正是全国闹天灾人祸的时候,连年的灾荒,粮食一下子紧张,我家又有弟弟和我两个正长身体的男孩子,粮食就更不够吃,每个人每月定量,在我家,每顿饭要定量,要不到月底就揭不开锅。因此,每顿都吃不饱肚子。父亲和母亲都尽量省着吃,让我和弟弟吃,仍然解决不了问题。


有一天,父亲不知从哪里买来了好多豆腐渣,开始用豆腐渣包团子吃。团子,是用棒子面包着馅的一种吃食,类似包子。开始的时候,掺一些菜在豆腐渣里,还好咽进肚子里。后来,包的只是豆腐渣,那东西又粗又发酸,吃一顿两顿还行,天天吃,真有些受不了。可是,父亲却天天在吃豆腐渣,中午带的饭也是这玩意儿,最后吃得浑身浮肿,连脚面都肿得像水泡过一样。单位给了一些补助,是一点儿黄豆。但是,这点儿黄豆,已经远远地解决不了父亲身体的严重欠缺。他开始半休。等他的身体稍稍恢复了以后,他的工作被调整了。


但是,父亲一直没有对我们说,他是怕我们为他担心,也是怕自己的脸面不好看。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父亲下班回来没骑他的那辆自行车,才发现了问题。原来,父亲把这辆自行车推进委托行卖掉了。


父亲的那辆自行车,就像侯宝林说的相声里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老爷车,一直是父亲的坐骑。父亲上班的税务局是在西四牌楼,从我家坐公共汽车,去一趟要五分钱的车票,来回一角钱,父亲的这个坐骑,可以每天为父亲省下这一角钱。现在,这个坐骑没有了,他要每天走着上下班了。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姐姐来了一封写得很长的信,家里一下子平地起了风波。姐姐想把我接到呼和浩特她那里上学,这样,家里少了一个人的开销,特别是我读中学之后,又想要买书,花费就更大一些,姐姐想用这样的方法,帮助父亲解决一些困难。


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命运会有怎样的变化?从心里想,我很想念姐姐,能够到呼和浩特去,就可以天天和姐姐在一起了;只是,离开北京,离开熟悉的学校和同学,我又有些不舍得。而且,到一个陌生的新学校去,又有些担忧,况且,我们的学校是一所百年老校,是北京市的十大重点中学之一,姐姐帮助我选择的学校是他们铁路的弟子中学,教学质量肯定不如我们学校。我拿不定主意,就看父亲最后是怎么决定了。


父亲没有同意,他没有像我这样的瞻前顾后,他以果断的态度给姐姐回了一封信,不容置疑地回绝了姐姐的好意。这对于一辈子优柔寡断的父亲而言,是唯一一次毅然决然的决定。或许,这是父亲性格的另一面,在年轻时军旅生涯中有所体现,只是那时还没有我,我不知道罢了。


父亲在给姐姐的信中说,他可以解决眼下的困难,他还是希望把我留在北京,以后在北京考大学,各方面的条件都会更好些。


姐姐没再坚持。其实,姐姐和父亲都是性格极其固执的人,如果不是固执,姐姐不会主意那么的大,那么不听人劝,17岁时就独自一人就跑到内蒙,在风沙弥漫的京包铁路线上奔波了一生。当时,我猜想,姐姐一定明白,在父亲的心里,我的分量很重,亲眼看到我考上大学,是父亲一直的期待。姐姐也一定明白父亲的想法,因为她只读了小学四年级,便开始参加工作了,父亲一直笃信自己的教育水平,不会相信她,更不会放心把我交到她的手里。


在我长大以后,我的想法有了改变,我猜想,除了对姐姐的不信任,和希望亲眼看到我上大学之外,他的心里一定在想,已经把一个女儿送到塞外了,不能再把一个儿子也送到塞外。在父亲的眼里和懂得的历史中,尽管呼和浩特是一座城市,毕竟无法和首都北京相比,这么说,那里是昭君出塞的地方。


我留在了北京。父亲继续步行,从前门到西四上班。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粮食依然不够吃,每月月底,是最紧张的时候,面对两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父亲和母亲常常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没有过多久,我发现墙上的那块英格牌的怀表也没有了。


又没过多久,墙上的陆润庠的字和郎世宁的狗,也都没有了。


我知道,它们都被父亲卖给了委托行。那时,我妈吐血,为给我妈治病,也为治他自己的浮肿,要买一些黑市上的高价食品,父亲不得不卖掉了他仅有的三件宝贝。


我知道,父亲是希望用这样的方法,补我妈的身体,更为挽救自己江河日下的身体,希望尽快恢复原来的工作。


可是,这三件宝贝没有挽救得了父亲的身体。他的身体下滑得厉害,而且,黄鼠狼单咬病鸭子,又患上了高血压。税务局让他提前退休了。那一年,他57岁,离退休年龄还有三年。


退休那一天,我去税务局接父亲,顺便帮助他拿一些东西。我才发现,他被调整的工作,不再是税务,而是税务局下属的第三产业,生存胶木产品的一个小工厂。在税务局旁边胡同里的一个昏暗的车间里,我找到了父亲,他正系着围裙,戴着一副白线手套挑胶木做的什么电源开关。听见同事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我,站了起来,和同事打过招呼之后,和我一起走出车间。我能感到,车间里几乎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我和父亲的身上。我不清楚那些目光的含义,是替父亲惋惜,悲伤,还是有些幸灾乐祸?


那一天,我和父亲从西四一直走到前门,一路上,我和父亲什么话也没用说,就这么默默地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想象着从建国以后他一直是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来往在这条大街上的。现在,工作没有了,自行车也没有了。我知道,父亲的心里一定很痛苦,他一定没用想到他自己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告别了工作,提前进入了拿国家养老金的人的行列里。他一定不甘心,又一定很无奈。


我一直在想,按照父亲的教育理论,他这一辈子算作是有本事的呢?还是没用本事的呢?如果说没用本事,父亲是凭着初小的文化水平,靠着自己的努力,从国民政府,到共产党开国以来,一直担当起这一份工作的。如果说有本事,他却最后沦落到做胶木电源开关的地步,和他原来所学所干的工作相去甚远。他是被身体打败的呢?还是由于身体的原因而被单位借此顺坡赶驴一样赶下了山?父亲从来没有和谈论过这些,而在那个年代,我也没用能力思考这一切。相反觉得让父亲提前退休,是组织对他的格外照顾。


很久以后,也就是父亲去世之后,税务局的工会派来一位老人来家里进行慰问。因为这个老人在税务局工作的年头很长,曾经和父亲一起共事。对父亲有所了解。他对我说起父亲,说你父亲脾气倔,工作认死理,他去人家单位收税的时候,据里力争,虽然得罪人,但是总能把税给收上来。


父亲退休以后,开始练习气功和太极拳。他做事有定力和恒心。那时候,因为父亲提前退休,每月只能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四十二元钱,家里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更加拘谨。便把原来的三间住房让出一间,节省一些房租。家里就剩下两间屋子,清晨,是父亲练太极拳的时候;晚上,是父亲练气功时候;雷打不动,无论什么情况,他都能坚持,特别是晚上,即使我和弟弟在外屋复习功课或说笑打闹有多吵多乱,他都会一个人在里屋练气功,站桩一动不动。


父亲的举动,让我很受触动。不仅是他的耐性和坚持,而是由于他的提前退休,让家里的日子变得艰难。我本想读高中将来考大学的,在初中即将毕业的时候,把这个念头打消了,想考一所中专或师范学校,上学可以免去学费,又能管吃住,帮助家里解决一点儿负担。父亲知道后,坚决不同意,说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大学。你弟弟不爱读书也就算了,你学习成绩一直不错,绝不能因为我耽误了你!

我姐姐知道了这时候,每月从她的工资寄来三十元,说是补齐父亲退休前的工资,一定要我读高中,考大学。


我如愿考上了理想的高中,父亲多日阴云笼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读高中的时候,我迷上了文学。我常常在星期天的时候逛旧书店。那时候,北京几家有名的旧书店,琉璃厂、东安市场、隆福寺、西单商场……我都去过。西四的旧书店,也是我常去的地方。父亲曾经工作过的税务局,就是书店旁边。路过它的大门的时候,让我想起父亲,想起父亲退休的那一天我来接父亲的情景,心里总会涌出一种酸楚的感觉。我都会暗暗的想,一定好好的读书,考上一个好大学,为父亲的脸面争光。


我的儿子读高中的时候,我曾经带着他到西四去过一趟,西四牌楼早就没有了,过西四新华书店不远,税务局还在,大门依旧。我指着这扇大门对我的儿子说:你爷爷以前就是在这里工作。

                           

                              2015年6月9日写毕于北京


编者注:肖复兴《父亲》全文共8章,本刊节选前4章予以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