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上海就是故乡”——初中同学华子的自述
王磊光
“我是2003年7月9号来的上海。这是个历史性的日子,我永远都会记得。”
华子是我的初中同学。那时候,我们乡分成上下两片,各有一所初中。我们学校属于上片,每个年级两个班,入学时,每个班有学生近七十人,但是一年后,就只剩四十多个。那些流失的学生,大多回家放牛种田去了,年纪格外大的,一回家就结了婚。——那时候,未成年人出去打工还没有形成潮流。等到上头下来检查义务教育的落实情况之时,学校又会派老师去把他们找回来凑人数。学生流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而好些老师也无心上课——记得当时我们的物理老师是师专毕业,本来在某高中工作,据说是得罪了领导,被下放到我们学校;他不情愿来,一学期就来一个月,一个月就上完一学期的课。等到我们要读初三,学校被撤并到了下片的初中。来自上片那两个班的学生,后来读高中的,好像就只有三个人,其中两个便是华子和我。华子的家境比我的好,但是我比华子刻苦得多,成绩也稍微好一些。2000年,我考上了师范学院,华子只考上专科。
许多年后,我和华子见面的地点,却是在上海。我们首先说起了母校。离开那里也有十七八年了吧,华子从来没有回去看过,而我,也仅仅只去看过一次。去看什么呢?早在多年前,那里就变成了养猪场。记得那一回,我爬上围墙,想重睹母校的容颜,除了这片土地还在,那口池塘还在,其它都已面目全非。就在养猪人的住所,一条黑狗冲着我叫唤;紧接着另一条黑狗从门里边窜出,一声不吭地向我冲过来,那只叫唤的狗紧跟其后。我连忙跳下围墙,跨上摩托车,逃走了。
以下是华子的讲述:
一
你看,我住的这个地方是城边村,原住民都搬到城里去住了,坐着收租金。说难听点,这就是上海的贫民窟,住的都是外来务工人员。来自我们L县的,可能有一百多人租住在这里。有的做保姆,有的当建筑工人,有的进工厂,有的在地铁站做保洁;也有很多人有一天没一天的,有事做的时候一天能挣到一百五到两百。农村人只能做这些事情,像我们这种读了点书的,就跑跑销售。我选择在这里住,主要是因为它的价格便宜,750块一个月,面积也还大,带卫生间,外面还可以做饭。这样的房间,在市区要两千。公司本来也提供宿舍,几个人住在一起,条件太差,我不愿去住。出来闯荡,已经十多年了,何苦要为难自己呢?
我是2003年7月9号来的上海。这是个历史性的日子,我永远都会记得。大学谈的那个女朋友,一开始也要跟我一起来,我不要她来。因为我刚上班,住的是集体宿舍,没有钱出去租房子,更没有钱去供两个人过日子。后来她去了广州。一年之后,我们就分手了。有些事情男人太无奈,太没有面子了。分手之前,我坐25个小时的火车去看她,舍不得买卧铺,就坐硬座,心情沮丧,累得像要死一般。
我学的是网络技术与信息工程,当时学业不精,进好公司进不了。而且我的毕业证到现在还没有拿。在武汉上大学时,第一年的学费交齐了,第二年的交了一部分,第三年只交了住宿费,学费没有交。那时候我们的学费是6000块一年,书本费400,住宿费800。我总共还欠学校一万多块吧。我想现在要是回去拿毕业证,给它5000,它能不给我?扣在那里有什么用?废纸一张。不过,我暂时不打算要。
话说回来,我当时放弃自己的专业,选择跑业务这条路也不是错的。2003年毕业时,我同学的工资基本在800到1200块之间。我一到上海,老板供吃管喝,每个月拿到手的就是2000。我叔,也就是我爸的养父的亲儿子,有个同学,专门干这一行。是他把我带出来的,我就拜他为师。
刚开始时,我专门跟车送货、送发票、拿支票,到处跑。通过这些事情,我慢慢了解了生意是怎么做的——在学校里没有工作经历,永远不会知道工作是怎么一回事。做了半年后,到2004年,我就开始跑业务。整个上半年,我一分钱的业务都没有跑出来,完全是师傅把我养着。到了六月份,生意来了。是一个小单——销售了六台网络机柜,每台的价格是1400元,我提成到了一千多块钱。我高兴得不得了,因为这是我做的第一笔生意。当时我就很有激情。为什么呢?因为你签一个小单,就相当于同学做一个月,你说我有没有激情?就这样,慢慢地,生意来了,越来越多了——因为你付出了。我也就慢慢进入到跑业务这个圈子里。客户介绍客户,我的生意就这样盘活了。到年终,除去各种花销,我赚了两万多块钱。2004年,我拿两万块钱回家过年。
说实话,那一年过年,我在同学中间,还算是有钱的,过得很风光。
2005年年终,一算账,我的纯收入达到了五万,但是没有全部收回来。
外滩铜牛
2006年,我挣到手的有六万。
2007年,我的纯收入达九万八千。这一年虽然挣得多,但是没有用,因为我新找了个女朋友。毕竟年纪大了,要给家里一个交代,就委曲求全找个女朋友。平时带女朋友出去吃饭,游玩,五一将她带到我家……花了好几万。这一年花钱真是大呀,过有钱人的日子——也是因为我赚了点钱。
不幸的是,同是在这一年,我妈出了车祸。她到山上摘了一点茶叶,晚上坐别人的摩托,去茶厂做茶。结果摩托车撞上了堆在路上的一堆杉树。我妈摔到木料上,头上撞了一个窟窿,送到医院抢救。据说当时血都快流光了。我在上海一听到这件事,立刻坐飞机赶到武汉,又从武汉转车回L县。当时她话都不出来话,望着我,只是不停地流眼泪。她躺在病床上,很长时间不能翻身,一翻身就会晕过去。我妈差一点就没有了命。这次住院花了不少钱;堆料在路上的人,只赔了几百块。做完这个手术,她又做胆结石的手术。紧接着,我哥也做了一个手术,我哥的病到现在还有后遗症。所以说,身体健康是最大的事情。我现在出差,特别注意照顾自己,吃要吃好点,住要住好点,出门就打车。就算你有再好的家境,一旦这样的事情发生,就麻烦了。
第二年,我跟这个女朋友也分了手。
她是湖北天门人。正月初二我去她家拜年,他爸说我们要是在武汉买房,愿意支援五万,——那时候武汉的房价是四千多。但我才工作了三四年,平时花销不小,给点家里,谈恋爱花一点,左一算右一算,手头没有几个钱。你说要我到武汉买房,叫我怎么跟家里要钱,家里也没有钱。
不过,话说回来,几万块钱,当时我还是能拿得出来。如果家里能帮点,我再借点,加上女方的支援,还是能够付个首付。但我爸一听说我想在武汉买房,没有任何商量,一句话就给否定了。像很多农村人一样,他穷怕了,不愿欠债过日子。只要不欠债,什么都好说。
我爸小时候很不顺。他很小就被过继给被别人,这家人的家境本来也可以,唯独缺个儿子。但是,造物弄人,在他十岁的时候,养母死了,养父重新找了个老婆,生下一个儿子,也就是我叔。新的养母对我爸很不好,养父也不怎么关心他。我爸十二岁就开始一个人住,一个人过日子,在队里劳动,拿一半的工分。后来养父也死了。在养父家过不下去,亲生父亲那边又不收,回不去了。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家里没有地方住,我爸就将一座山挖开一边,建起了房子。这是1985年的事情,我记忆非常深刻。建房的时候,一家人住在芝麻毡盖的棚子里。非常不巧,房子建好后,我爸又生了病,肾结石。肾结石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了不得,但当时医疗水平差,差点要了我爸的命。那是个大手术,切掉了他的一个肾。从此以后我爸不能干重活,就去做点小生意。一开始卖小人书(连环画),后来做木材生意,卖百货,卖甘蔗,倒买倒卖的。我爸爸头脑还可以,所以我家的日子也过得去了。我家的那个门面,就一间房子,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铺面分成两个部分,外面做生意,里面睡觉。一家人在那里住了五六年。那时候做生意还要交税。我爸就凭着自己做个小生意,供我和我哥读书。
想起来,我家还是挺坎坷的。
二
2008年,我老表来上海。我的生活突然出现波折,完全是因为这个老表。
我老表让我去他住的地方玩,就在那里,我学会了打麻将。每个周末,我都要跑过去玩,而且总是输。人一到输了钱,又总想回本,根本没心思上班。那一年,我只是维持着平时的那些客户,没有去发展新客户。要说,打麻将也还没有特别大的输赢。关键是,老表把我带到了赌场。我在赌场输的钱,具体数目也没有个统计,非常保守地估计,有个十来万。到2009年年终,我就感觉,像这样下去不行。但是又觉得无法自拔。因为你人在这个地方,就会老想着它。
看着我花销大,心思不在工作上,师傅的老婆对我很有看法,于是就产生了一些矛盾。因为师父一向对我很好很好,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你说是吧?我不能让师傅为难。所以,2010年4月,我选择了离开上海。
回顾我在上海的这一段经历:开始时,我是有雄心壮志的,感觉跑业务有来头,真有来头呢!我一个单子,有时候提成就是一万几千块,相当于同学埋头干半年。那时候,我常喜欢到江苏路延安西路的天桥上看车水马龙,每次都要看很长时间。那么多人、那么多车,红灯一亮,所有车都停下来,绿灯一亮,所有车很快跑走了,紧跟着又是一批。当时就想:这么多好车,啥时候能自己拥有一辆开开。满街跑的都是财富,遍地都是黄金啊。
其实我也清楚,像我们这种打工的,很难富起来,除非去做生意,才有可能暴富。要说商场上的很多东西我都懂,去做生意的话,没有资本。后来误入歧途,人也有些消沉了。这说出来是个丑事,人一旦沾上赌,就变态了,无法自拔。
2010年4月23日,我离开了上海。我到了深圳,也还是跑业务。那边同学多,其中一个就约我去中山做灯饰生意。因为有个女同学已经在那边做,我和一个男同学就去加盟她。我把仅有的五万块钱都投入到其中了。其实,在那时候,做灯饰生意的起步资金非常少,十几万就够了。
一开始,我也是满怀雄心壮志。工人忙不过来,我们去帮忙,常常是从早上六七点,忙到凌晨两三点。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但是,我左算右算,发现我们所赚的钱,除去工人的工资,只能维持日常的开支。
“当时要是没有离开,留在上海好好做,说实在话,日子应该还不错。”
其实,中间也赚过一些钱,比如我们帮大公司加工,赚了几十万,但是,我们两个没有分到钱。因为那同学是老板,她一拿到钱,不是想着投入生产,不是分红,而是去买车,没跟我们商量,就把车订了。再赚点钱,又想着去买其他什么的。我到这里唯一的目的就是赚钱。至于其他吃喝玩乐,我什么没经历过啊,这对我已经没有吸引力了。说到底,女同学除了有点销售能力外,根本没有管理能力,没有全盘操作的能力。而且,到后来……你看过《中国合伙人》了吗?里面说了个“三不要”,最后一个“不要”是:永远不要和朋友合伙开公司。这一点说得透彻,我是有切身感受的。那个男同学,我跟他关系非常好,但是你有什么建议,他总是不能接受,于是就吵架,争得面红耳赤,但是又怕影响友情,所以每次争吵之时,我都要跟他强调:“今天我跟你吵,不影响任何的朋友关系,只是从各自角度谈自己对问题的看法……”但是,一旦争吵起来,很多事情就不受控制了。到后来,我就感觉到,这日子没法过下去。我要算账走路,但是公司没有钱。本来,有个大股东说好要来投资,结果没有投。后来,公司就一直处于亏本状态。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也闹得很僵,我就干脆退了出来。那个男同学,坚持了一段时间,也退了出来。我们两个人投进去的钱,都是血本无归。那个女同学后来干脆就不接我们的电话。
所有的本钱投进去了,泡都不冒一个,还浪费了近两年的时光,人累得不成形。
当时要是没有离开,留在上海好好做,说实在话,日子应该还不错。我有个高中同学,在上海做得很可以。他是个二本大学毕业,以前在深圳做财务,后来到上海来,找不到房子,还是我帮他找的。当时他跳了好几个单位,2007年的时候,能拿到6000元一个月,他女朋友是中山大学毕业的,搞软件,每个月比他拿得多,有8000元多。后来他辞职了,去交大读了两年MBA。出来后,先是在证券交易所做咨询师,后来又跳这跳那,现在在一家汽车公司,每个月能拿到五万元,还可以搞到外快。他们已经在上海买了房,日子过得爽死了。在打工的人群中,他算是一个有成就的人。有钱,日子才能好过啊!
三
2012年1月1日,我又回到了上海,重拾旧业。
我始终是觉得上海的钱好赚。我毕竟对上海要熟悉,机会也多些。而且上海出品的东西,的确过硬些,口碑更好。比如说人家一说到某某地方,就会想到伪劣产品。我现在对上海非常有感情,宁可在上海讨米要饭,也不愿到别处去。说真的,现在,我觉得上海就是故乡。
你不知道,在外地,偷盗抢劫,司空见惯,根本没有安全感。比如我在中山,两年丢了三辆电动车。直到如今,我还有同学在广州被抢。而你在上海火车站,拿着再高档的手机,有谁来抢劫你?没有人抢。前一段时间,广东那个男同学——也就是做灯饰生意的合伙人结婚,我在广州汽车站转车到中山去,手机就不敢拿出来,怕被人抢。一句话,在那边,人过得不自在,不踏实。
我现在对家乡的感情已经很淡漠了,除了我的娘老子在那里。我是坚决不回去的;就算有一万块钱一个月,我也不回去!那是个什么地方呀!任何一个小城市对我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我已经习惯了上海的快节奏生活。以前跑业务的时候,我天天挤公交。开始晕车,后来经过长期训练,不再晕了。记得我往金山跑客户时,一天转公交车十几次。那时候还没有打车的经济条件,只有坐公交车,每天早出晚归。坐公交车,你可以透过窗户看城市风景,心情就会好些。我坐公交车,从不睡觉,并且有方向感,因为刚开始跑业务时,我手里总是拿着地图,对照地图看公交车的走向,也不在乎别人嘲笑我是乡下人。经常,我下车后,需要走很远的路。我记得曾经从一条路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一个号一个号地找,晒得头脸通红,汗水直流,像虾子一样。就这样,我对上海的大街小巷非常熟悉。哪一条路上,有几栋商务楼,我都摸熟了,我感觉自己就是上海的活地图。有些同学来上海找工作,或者是在上海买了车的朋友,找不到方向,就会给我打电话,我不用看地图,就跟他们讲得清清楚楚。
衡山马勒别墅
上海的大街小巷,我跑了很多很多,我感觉自己对这个城市特别熟悉,有归宿感。在这里,我没有迷茫,因为我一直有个多多挣钱的信念,怎么迷茫得了?不过,要说迷茫,我以前偶尔也有过,那就是为自己在上海买不起房子而着急。不过,现在,我暂时放弃了这个理想,所以也就没有了迷茫。
说实话,我的确有雄心壮志,就是想在郊区买一套房,说不定哪一天,房价不涨了,甚至是降了;再买一辆车,满上海跑。
四
今年是我大学毕业的第十年。我感觉自己最大的成长是已经没有了学生腔,经验增加了很多。
因为家里穷,对我的发展制约很大。比如前几年,我有那样的收入,让我缴月供,我也供得起,但是,我始终凑不齐首付,那个几十万,始终拿不出来,就像后面的台阶你有能力登上去,但是第一步台阶太高了,你就可能永远也上不去。这些年,房价飞涨,每一级的台阶越来越高了,你就更没有希望登上去了。我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子弟,家里确实帮不了我们,即使帮,也就几千块钱,一万块钱,但是,这点钱拿到城市,不过是杯水车薪。
我现在着急的是还没有结婚,我家里人急得伤心。我人不中用,但眼光高,结果高不成低不就。我以前总想着要先积淀些什么,但是时间不等人啊。你看我们现在30多岁还没有结婚,说出去真丑,而人家二十多岁,孩子已经很大了。再加上农村人的思想,你又不是不晓得哈,他们动不动就在大人耳边就议论:“唉哟,他家的儿子找不到媳妇……”让人听了难受得很。我也想过去网上征婚,但是你什么都没有,谁跟你?人家网上征婚的,都要求有车有房。
人家说我们这种人叫“屌丝”,你说是不是叫屌丝?平民百姓一个,什么都不是。又在这种大城市里打拼,感觉真难啊!现在觉得自己就是挂在悬崖上,要掉,掉不下去;要上,上不上来。时间又到了,要是现在能你年轻五到八岁,日子也过点。
生活往往就是这样,你有这没有那,有那没有这。你想两全其美,办不到。
家里帮不了我们,但是也不要我们回报,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孩子能够过得好,看到我们过得好,他们就过得好。我赚到钱的时候,曾把我妈接到上海住了一个月,但是她住不惯,看到这么多车就晕了。坐地铁起步就是三元,几站路就下,她觉得太贵了。那么一段路就要三元,在家乡,差不多可以从家里坐到县城。给她买衣服,都嫌贵,不肯要。
说实话,我要不是误入歧途,还算是混得不错的。在我的同学中,绝大部分人都过得不如意,少数人死撑。除非你当老板,公司有起色,你才真是能赚到点钱。很多人撑到最后,好不容易买了个车,四处招摇,好像很风光,其实那是假的——表面风光,内心惶惶。
回头一想,我觉得,拿个大学文凭对于农村青年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你在上海拿五六千元一个月,在家乡可能要被传为佳话,但是凭这点工资在上海过日子,真不知道有多么拮据。有些人为了省钱,到郊区租房子,每天上班,一个来回,要三四个小时。比如徐泾东地铁站外,那片大坪上停满了小车和摩托。那都是租房在城边村的人,把车停在那里,然后再坐地铁去上班。
对于农村大学生来说,没有基础,出路总不会好。相反地,那些小学或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的同学,如今过得比我们强多了——当个小老板,或者建筑工地当个包工头,最差的,手头也有一定的积蓄,在家乡的县城买了房。人家现在都已经安定下来了,而你三十多岁,始终还处于漂泊状态。现在网上不是有很多漫画或者段子将这两种人进行对比:小学没毕业的出来当老板,大学毕业的找不到工作……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在大城市里生活,房子是最主要的,最关键的。
“在大城市里生活,房子是最主要的,最关键的。”
有些人撑不下去就回去了,返乡在将来也可能成为趋势。但是,回去能做什么呢?比如在我们L县,基本没什么工作机会,除非自己做点小生意……我不赞成返乡,我赞成留在城市。越是山里出来的,越要去城市,尤其是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虽然,在小县城里,你每个月拿两千块钱的工资,日子就能过下去;我在上海,每个月的收入必须上万,才能过得稍微像样点。但是,你还要想到:我挣的钱,并不是只在上海用,还拿回家乡用,我只要稍微节约一点,把钱拿回家,就可以做很多事情;而你在家乡,不吃不喝,把两千块都存下来,也只有两千,除了养家糊口,没有多余的钱来发展,来享受。所以说,钱跟钱,是不一样的。
我始终觉得,托生为人,首先是要让自己过得好。比如在上海,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可以过。但是你在农村,这也没见过,那也没有见过,就算你有钱,想买点什么东西享受一下,经常是买不到的。你在家乡再有钱,依然是个土狗子,对不对?没有见过大世面,没有一点人生享受。但是在大城市,你什么都能经历,什么都能看到,即使是逛逛街,也比在呆在农村舒服。比如说王磊光你吧,研究生毕业,如果选择回去,那就是大错特错!你好不容易跑出来,再跑回去,有什么意义?上海机会多,你要是在上海找工作,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地方,要广撒网,就像我们做销售的一样。
在这个社会,经验比知识重要得多。
附记:晚上我和华子在城边村里的饭馆吃饭。饭馆是我们L县的老乡开的。华子到那里,自己端碗筷,拿啤酒,像是在家里一般。在我们吃饭时,进来一个女子,用家乡话跟华子和店里的伙计打招呼,看到我们桌上的鲫鱼汤,就从碗柜里取出一只碗,一把勺子,直接盛了一碗汤喝了,如自家人一般随意。晚上,我们在村中散步,看到一群群人聚集在屋外乘凉,聊天,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华子说,这里除了湖北人,还有江西人、河南人和安徽人。熟人看到华子,就要跟他打招呼:你同学来了啊?
大家聚在户外的空地上,乘凉,讲古,开玩笑,传播新闻,是我小时候最美好的记忆之一,但在农村,它已经消失了十多年,现在每到夜晚,家家户户就紧闭大门,关了电灯;黑暗的客厅里有一道一道的光在闪动,穿过窗户,投射到外面静悄悄的夜里——那是老人和孩子在一声不响地看电视。我没有想到,农村的那些欢愉的夏夜,竟被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民工移植到了这遥远的上海。
摄影:孔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