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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伯纳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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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伯纳到上海

徐茂昌

1933年2月16日,下午。“不列颠皇后”号自香港北上驶近上海,停泊在吴淞口外。因为船太大,在黄浦江码头无法靠岸,只能从市区派小火轮来接驳乘客上岸。船上的旅游团一众游客,已一批批地被接走,同是旅游团一员的萧伯纳夫妇,却依然滞留在船上,没有一点要下船的动静。


77岁的萧老头儿,也许不愿受上船下船的折腾;也或许,他对游览上海原本就兴味索然——后来下船后他回答记者的询问,就直截了当地表白说:“上海也像香港一样,讨人厌的——是gangs(狐群狗党)所造成的都会。”他丝毫不给上海面子,只因为他觉得上海太西方化了。他向往在中国游览有中国风味的景点,离开英国前他就已说过,到了中国,他要和夫人“搭飞机去游万里长城”。


再也许,他也怕像看猴子戏似地被人围观,成为小市民们的观赏物。


所以,他无心登岸。


但他不知道,因为他的到来,黄浦江畔如地动山摇一般,早已一派沸反盈天。


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机关,是沸腾的中心。一个月前,民权保障同盟刚由宋庆龄、蔡元培、杨杏佛等在上海发起成立,这时从香港发来电报,说萧伯纳要在上海与宋庆龄见一面,使同盟的同人们顿时振奋异常。与宋庆龄一样,萧也是世界反帝大联盟名誉主席。他的到来,使同盟增加了一个超级政治伙伴,也得到一个登台亮相、声名远播的机会,自然要倾巢而出、使尽气力来款待这远来的贵客。


最兴奋雀跃的还数戏剧家们。这个国际戏剧大师的光临,自然是戏剧界的盛大节日。戏剧家洪深一下午就去轮船公司打听了四次,询问小火轮何时开出、几时回来,碰了一鼻子灰还死不罢休。这天的《申报》上,电影界戏剧界还登出广告,声言明日将由他们举行欢迎会,欢迎“伟大的萧伯纳先生”,请“这位愈老精神愈壮的大文豪”演讲。且一厢情愿地敲实了时间、地点:17日下午七时,在八仙桥青年会。


国际笔会,这个世界性作家组织的中国分会就设在上海,麾下一班文坛名宿不容分说地认定:萧伯纳就是我们的人,他来上海是我们的荣耀。因为1921年国际笔会在伦敦成立时,萧就是它的顶梁人物,一个锅里吃饭的人,还有比这更亲密的吗?一向走“幽默”路线的作家林语堂,为这位幽默大师的来临更是兴奋异常,当天已经挥笔不停,大谈萧伯纳的人生路、萧伯纳的宗教观,还想一篇一篇地接着写下去。


报刊上也密集地响起一派激进者的声音,他们为“社会主义者”萧伯纳的到来而热血汹涌,希望萧伯纳“再一次扭住帝国主义的大鼻”,轰起“劳苦大众反帝的高潮”,希望他以“和平老翁”的身份,能遏止日本的军事行动。为他的到来,一些人也正在书写标语、横幅准备欢迎他——“欢迎革命艺术家萧伯纳!”“欢迎和平之神萧伯纳!”“欢迎同情中国土地完整的萧!”“欢迎同情中国独立解放的萧!”“欢迎反帝国主义的萧!”······


有热也必有冷。在热浪翻涌的另一端,一些人在翻着白眼,瞪着怒目,甚或摆出了一副决斗的架势。因为这个可恶的爱尔兰老头,竟然为红色苏俄唱赞歌,竟然满世界地发宣言、反对日本皇军的“九一八”行动,竟然怂恿、鼓动青年“做赤色革命家”,他来上海,不是又要兴风作浪、拆一滩死人烂污吗?


外面山呼海啸,船上的萧伯纳却一无所知。他不知道,在许多人拿的镜子里,他的形状、面目已经严重地变形走样,恐怕他自己都不认得是谁了。他也不知道,他是许多人心中的救世英雄,万千重任已压在他肩上;他也是一些人眼里的混世魔王,无数恶名正等着他领受。


77岁的老人看到这一切,一定会感到眼前晕眩、内心发笑吧!


但萧伯纳就是萧伯纳,他只想做他自己,而不是谁要求做的人。


傍晚,宋庆龄等几人上船来接他去市里,他又推辞不受:“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们,现在已经见到你们了,干吗还要上岸?”


但经不住孙夫人的一番劝说,终究答应第二天“登岸一行”。“你的口才真好!”这位大演说家笑着对宋庆龄说。


翌日——2月17日,清晨5时许,宋庆龄和杨杏佛等乘着“镜涵”号小汽轮驶往吴淞口,去迎接萧伯纳。6时三刻,他们登上“皇后”号,与萧伯纳一起用过早餐,就一起返回市区。小汽轮开得慢,近两个小时的水上漂泊,倒也成就了宾主间的一席深谈。


1937年2月17日,宋庆龄(左)与萧伯纳在莫利哀路寓所(今香山路孙中山故居)合影。.jpg

1937年2月17日,宋庆龄(左)与萧伯纳在莫利哀路寓所(今香山路孙中山故居)合影


萧伯纳不是象牙塔中人,他的主业——戏剧创作,就几乎都着力于“揭下绅士的假面”、“揭穿社会的内幕”,将大人先生圣贤豪杰“都剥掉了衣装,赤裸裸的搬上舞台”。笔触锋芒所指,几乎从不移离英国的社会时弊。这会在“皇后”轮早餐室里开始的交谈,自然就从中国的时局入港。因为风雨飘摇中的中国时局,使客主双方都忧心忡忡。日本挑起的“一·二八事变”刚过去一年,在上海,空气之中似乎还残留着战争的火药味。


萧直入正题,关切地问宋庆龄,日本要侵略你们,你们中国有哪些准备呀?差不多没有——宋庆龄回答道。随即又气愤地说,北方的军队仅有一些陈旧的军械和军火,而最好的军队、最好的军械军火,都被南京政府拿来去打工农红军,却不用来抵抗日本军队。


这是为什么呀?萧伯纳有些吃惊,也使他深为不解:南京政府,就不能与红军组成联合阵线,一起来抵抗日军吗?宋庆龄回答说,红军倒是有这样想法的,他们的中央苏维埃政府就曾发表宣言,说只要南京政府停止“围剿”,他们愿与政府军结成同盟,一起抵抗日本侵略······话未说完,萧老头就兴奋地接茬说,这好啊!这不是一个很公平的提议吗?“你说很公平,南京政府可不接受这个提议。”宋庆龄说,他们还在继续向红色苏区发动进攻呢。


萧伯纳耸耸肩膀,一脸地失望。他越听越感到迷糊。而唯一清楚的是,他对苏维埃红军已越来越有好感,因此兴趣甚浓地又一个劲儿打听,苏维埃政府在什么地方,它的区域有多大面积,又是如何生存的,等等。像记者采访新闻似地问个不休。


日本对中国威胁的警报,一直都还没有解除,谈话就总离不开战争的话题。如何对待战争呢?同样反战的萧与宋,话一吐口,就显出了明显的观点差异。用战争来制止战争断不能解决问题——萧伯纳说,要制止战争,各国只有真下生存于和平的决心才行。听着他这番貌似理直气壮的话,孙夫人一定偷偷地感到好笑。善良的愿望,怎么能对抗残酷的现实?对侵略成性的战争恶魔,它会听你的“和平”说教吗?但她没有反驳他,只是软软地说出她的“硬道理”:真能消灭战争的唯一方法,唯有消灭造成战争的制度——资本制度。


“社会主义者”萧伯纳,一下又回到了资本主义的原地,吃惊地问宋庆龄:“但是我们不都是资本家吗?我自认有好几分是……难道你不是吗?”


“不!”宋庆龄回答说:“完全不是。”


萧老头一直自诩是姓“社”阵营的一员,但此“社”却不同于那“社”。他信奉的费边社的社会主义,主张用和平手段而非暴力革命、缓慢渐进而非激进地进入社会主义,与马克思、列宁走的不是同一条道。


话题就转到了列宁创建、领导的苏俄。这是1931年他访问过的世界第一个姓“社”的国家。那年访问时,他见过斯大林、高尔基和列宁夫人,在苏联,还度过了他的75岁生日。虽然他不赞同“暴力”、“激进”,但看过苏联取得的建设成就,对这个由暴力革命战火催生的社会主义国家却骤生敬意,回国后到处演讲、游说,为苏联唱赞歌,惹得英国政府立即发出了黄牌警告。这时船头晨谈,一说起苏联,他又像站在演说台上那样滔滔不绝——谈他在莫斯科独自闯进警察所“亲见的一幕”,谈他的西方同行者在苏联专找“坏处”、“忧患”,要人家“承认错误与不乐”而大失所望的情景,谈他对“美男子”斯大林“很美”、“很谦逊”的印象,还称颂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是“一个极可爱的温和的老妇”,是他“生年所见最有意义的妇人之一”。“听说斯大林曾告诉克鲁普斯卡娅,假如她继续找政府麻烦,他可以取消她的列宁夫人的头衔。”他忽然说起这个已传遍全欧洲的笑话、他眼里的谎言,说罢便一阵大笑,颌下的胡须都抖动得厉害。


“告诉我,”他似乎突然触发了某种联想,转身问宋庆龄:“南京政府也打算取消你的孙中山夫人头衔吗?”


“尚未——”孙夫人笑着回答:“但是他们很愿意。”


面对一个大文豪、大剧作家,总还要说说写作的事。宋庆龄一提起这个话题,引来了他的一阵牢骚,他说,社会主义的报纸常常要顾虑到被人封禁。“我记得一位编者删去我投稿的一大部分——自然是最精彩的部分。我问他什么理由,而他回答:你是不是以为我们的报纸是要宣传社会主义?”

宋庆龄颇有同感地说,中国的情形就更糟了。于是说起她自己的遭遇:国民党的报纸说她是国民党中央委员,当她否认时,却命令报纸不许登载。“他们自然一定是这样做的。”萧伯纳眯起的眼睛,变成了两条讥讽的细线。他说,比方现在报上说,萧伯纳杀死他的岳母,这便是新闻好材料;如果我否认,说他们撒谎,我正在安然地同岳母吃早饭呢,他们就认为这不是新闻的好材料,就不会刊登……


若有所思的萧老头,忽然问起一个他似乎很关切的问题:“请告诉我,孙夫人,你在国民党的地位如何?”


“一点没有关系了。自从1927年革命的统一战线在汉口破裂以后,我就脱离国民党出了国。嗣后我跟他们一点没关系……”


萧伯纳恢复了他惯有的幽默感:“你真是个令人生畏、说话天真的小孩!”


说是谈文学、谈写作,却一下又扯上了政治问题。


因为他谈政治,也内行得很,尽管时常会露出破绽。也因为,这时的对话者,她可是中国最著名的政治人物之一。


400多人围拥在外滩新关码头,一清早就已举着旗帜、标语,站在残冬的寒风中等待萧伯纳的到来。


剧作家洪深像昨天一样,依然死不罢休要见到萧大师。戏剧协会的应云卫、国际笔会的邵洵美、电影界的名角金焰和青年作曲家聂耳等等都来了。还有二三十个中外记者,一大帮学生剧社的年轻人。林语堂一早与宋庆龄、杨杏佛一起到了新关码头,宋、杨乘船去接萧伯纳,他就留下来在码头等候。他在,就是一个标志:萧伯纳一定会是从这里上岸的。


几百双眼睛,齐齐地眺望着江面,搜索、辨认着从北边驶来的船只,却一次次地失望。


就是不见“镜涵”号归来的影子。


其实,等多久也已是白等。约摸10时30分钟时,“镜涵”号已提前停靠在杨树浦路码头,萧伯纳他们早已悄悄地上了岸。


这主意正是出自萧老头,他不愿当大庭广众前的展览品,只想静悄悄地潜入这座城市。至于那里等候的人怎么抱怨、不满,他并不知道也压根不想知道——聂耳在当天日记里记下了这些人的失望:“从上午9时站到下午1时,还望不见萧伯纳的影子”。“这些抱着热望要见萧老头的接客都失望地离开了码头”,有的“还站在那儿老等,两眼眺望黄浦江,但有的却在失望的归来途中不断地咒骂着”。


可骂也是白骂。这就是萧伯纳,他就只想做他愿意做的事。当上岸后,他们临时雇来出租汽车、直赴莫利爱路宋庆龄宅邸时,车子正巧从外白渡桥旁的礼查饭店驶过,萧老头却突然喊着要“停车”。原来与他同船的旅游团一帮游客,就下榻在这家饭店,他不忘要去与“一条船上的人”照面、问候一番。


爱说什么、爱做什么都率性随意的萧伯纳,自然让规矩多多的中国人很不适应。但汇聚在宋庆龄家的一拨人,却都很欣赏他的率真,他的放任不羁。这几个人,除了宋庆龄、杨杏佛之外,在外滩寒风中站了两个小时的林语堂,很快也到了;蔡元培是他们接回萧伯纳的途中,萧去蔡府拜访后,他就乘自备车尾随而来的。一会,又来了美国记者伊罗生和史沫特莱。最后到的是鲁迅,因为他家没有电话,是蔡元培匆匆写就一短简、派车将他接来的。这拨人聚在一起为萧伯纳接风洗尘,也俨然是民权保障同盟执委会的一次密会,因为除萧伯纳之外,他们几个全都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核心成员。


1933年2月17日鲁迅与宋庆龄、萧伯纳等摄于上海宋宅的合影(左起:史沫特莱、萧伯纳、宋庆龄、蔡元培、伊罗生、林语堂、鲁迅).jpg

1933年2月17日鲁迅与宋庆龄、萧伯纳等摄于上海宋宅的合影(左起:史沫特莱、萧伯纳、宋庆龄、蔡元培、伊罗生、林语堂、鲁迅)


因为人还未到齐,就聚在客厅里,一起围着萧伯纳闲聊。话一向很多的林语堂,成了陪聊的主力队员。边聊着,他也边细细打量着这个到哪儿都会引来惊天动地的怪老头。日后的一篇随笔中,他描述当日的情景说:“萧翁正坐在靠炉大椅上,眼光时看炉上的火,态度极舒闲,精神也矍铄。大凡英国人坐在炉边时,就会如在家居的闲适,这就是萧翁此时的神态。他一对浅蓝的目光,反映着那高颡中所隐藏怪诞神奇的思想。”


他也为萧讲话时的神态而着迷:“……浅蓝的眼睛时时闪烁,宛如怕太阳一样,使人觉得他是神经锐敏的人,有时或有怕羞的可能。最特别的就是他若有所思时,额头一皱,双眉倒竖起来,有一种特别超逸的神气。”


暗中的观察,引来了他的恍悟:怪老头其实一点也不怪。“常人每以为萧氏的幽默,出于怪诞炫奇,却不知这滑稽只是不肯放诞,不肯盲从,而在于揭穿空想,接近人情,撇开俗套,说老实话而已。”


到了用餐时间,宋庆龄一阵招呼,大家便一起移步至隔壁的一间小屋。因为萧伯纳是个素食者,圆桌上摆的都是各式素菜。宋府厨师烹制的菜肴,虽然及不上功德林素餐馆,色香味却也都很了得。吃得津津有味的萧伯纳,谈性随之高涨起来,又像往常老不正经似地大侃他的素食理论:“动物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吃我的朋友的。”他说,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年轻,其实不是的。“不是我看起来年轻,是我的相貌与年岁相仿,只是其他人看起来比他们的实际年龄苍老罢了。”他笑着说,吃动物尸体的人便是这样,你还指望他们怎样呢?


同样奉行素食的蔡元培,与萧伯纳一唱一和,一通素食经说得满桌人都大笑不止。


鲁迅匆匆赶来了。午宴这时已吃了一半,大家忙招呼他赶快入席。鲁迅进门来,一眼就注意到坐在圆桌首席的萧伯纳,看着他“雪白的须发、健康的血色、和气的面貌”,感觉这正是一幅出色的肖像画。


两个大文豪碰在一起,似乎给满屋灌足了热量和生气。


萧伯纳抵达上海前夕,作家郁达夫撰文“欢迎那位长脸预言家”,意味深长地发出过一声感慨:“在我们中国,幸喜还有一位鲁迅先生——可以和萧伯纳对对。”正被郁达夫一语言中,这会,就有一段两人言简意赅的对话——


萧:“他们称你为中国的高尔基,但是你比高尔基漂亮。”


鲁:“我更老时,将来还会更漂亮。”


一年多前访苏时,萧伯纳曾见过高尔基,事后称他是“一个高瘦的老者,一个著作家”。听了鲁迅的回答,显然感觉这中国文坛老将更风趣老到,略作沉思后,萧伯纳不禁笑着说:“鲁迅的答复真是有意思的笑话。”


但两人的对话也仅此而已。后面的情形正如鲁迅自述:“我对于萧,什么都没有问;萧对于我,也什么都没有问。”因为桌上有英语娴熟又谈锋甚健的林语堂,几乎谁都已插不上嘴。萧伯纳也同样健谈,素食之外又大谈中国的家庭制度、第一次世界大战,大谈英国大学的教授戏剧、中国茶及博士登茶等等,这番在饭桌上有啥说啥的“随便扯谈”,被林语堂形容为“顺当自在,诙谐俳谑 ”,如“看天女散花”般让人“目不暇顾”。


不再多言的鲁迅,倒有了静观的空暇。别人都在细听萧老头的“扯谈”,他却注意着萧学用筷子的一个细节:“到中途,他用起筷子来了,很不顺手,总是夹不住。然而令人佩服的是他竟逐渐巧妙,终于紧紧地夹住了一块什么东西,于是得意的遍看着大家的脸,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这成功。”这个细节后来被写进他的杂文中,很能博人会心一笑。


惯用曲笔的鲁迅却直言说:“我是喜欢萧的。”也许他所喜欢的,除了萧老头往往能“撕掉绅士们的假面”之外,也包括他毫不雕琢的率性自在吧!


萧老头带来的笑声,时不时地在宋府回荡着,一直延续到饭后众人走进花园散步时。几天来一直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中,这天竟出奇的晴朗。午后淡淡的阳光,正洒向花园的一草一木,也照在这位萧大文豪的脸上,使白色的须发更白、浅绿的眼睛更绿了。有人一时高兴、也想让萧伯纳高兴,讨好地说:“萧先生,你真是好福气,在多雨的上海能见到太阳。”


“不,这是太阳的福气,能够在上海看见萧伯纳。”老头说着,很有几分得意,惹得众人前仰后翻地一阵欢笑。


谈笑间,在花园的草地上,在相机镜头前,萧伯纳就和宋庆龄、蔡元培、鲁迅等人留下了永恒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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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左)、蔡元培(右)与萧伯纳在沪合影


惯于任性的萧伯纳,也已经身不由己。一道道防线已被冲破,他只能任由摆布,随主人的安排去见他并不想见的人,说他其实并不想说的话。


下午2时30分左右,他先去见国际笔会的一班人。刚走出宋府,门口就有许多记者围拢过来。突出重围的萧老头急忙钻进汽车,沿霞飞路一路疾驶,开向福开森路上的世界学院。学院的一间小厅里,早有笔会麾下的四五十个人已经就座。蔡元培因为是笔会的会长,也已经到场。鲁迅答应日本改造社的约稿,乘着摩托车也赶到了会场,冷眼旁观“为文艺的文艺家,民族主义文学家,交际明星,伶界大王”们“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向萧伯纳问这问那。与萧伯纳两次失之交臂的洪深,这回捞到了一个临时翻译的差事,还兼作现场情景设置“导演”,一直在不停地忙里忙外。被众人围拥着的萧伯纳,连大衣也没有脱下,像一尊石像般地一直兀立着,与来宾们一一握手致礼,好不容易才被洪深硬按到座位上。等到大家要他演讲时,他又霍地从皮椅上站了起来,滑稽地说了一声“小姐和君子们请了······”


摆出一副要演说的架势,一张口,却说了一通不想演说的理由。他说,诸君也是文士,演说这玩意儿,你们是全部都知道的,所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笑着称自己来到这里,就是动物园中的一件陈列品,“你们既已经都看到了,我想也不须再多说了”。顿时引来一阵哄笑。


萧老头虽已老迈却并不糊涂,他很明白,眼前无非是一群“看客”,看到了就已达成目的,故无须多说什么。他不作演说,别人就向他提问,提的问题也都是可问可不问的,更证实了他的洞见。


有人冷不丁地问他:先生为什么理由不吃肉?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我不喜欢吃,就不吃,没有理由,也没有什么主义。”


心里一定在暗笑,这算什么问题?没话找话吗?


“笔会”组织的欢迎会上,真正出彩的却是一位非笔会成员,特邀而来的京剧名旦、大家梅兰芳。萧氏点名要见梅大师,是因为1930年梅访美演出十分轰动,激起了他的好奇。一见面,这个编戏的高手便向那个做戏的能人道一声知己:“我们都是同样的人物啊!”不等梅兰芳说出更多客套话,萧老头便问他:台上演戏,台下的观众就需要静听,可为什么中国的剧场里总是敲着大锣大鼓,很吵闹。难道中国的观众喜欢在热闹中听戏吗?


梅兰芳作了一番解释:京剧来自民间,以往在乡间旷野演出时,总要先敲一阵锣鼓来招引观众,这个传统就被一直延续了下来。他又说,中国的戏也有讲求静的,譬如昆曲,就从头到尾都不用锣鼓的。


萧伯纳满意地点着头,对他而言,这倒是个意外的收获。当梅兰芳说到他已从艺30年时,老头不禁一阵吃惊,将他细细地打量一番,感叹说:“你真是驻颜有术啊!”随之又将梅兰芳幽默了一把。梅说他素知爱尔兰人重友情,愿与萧伯纳交个朋友,萧老头狡黠地瞧了他一眼,警告说:当心爱尔兰人,他们说话是不能算数的。一边嘿嘿地笑出了声。


见面会只有半个多小时,结尾依然带有浓浓的戏曲情调。那位在新关码头白等了几个小时的邵洵美,这会感叹“我也总算见过他了”。作为“看客”之一,他瞧着“皮色红到发嫩,胡须白到透明”的萧老头,暗叹“他简直是个圣诞老人”。末了,他代表笔会,恭恭敬敬地给老头捧上一套礼品——用一只大玻璃框子装着的十几个北平出产的泥制京剧优伶脸谱,和一件古绣衣。那脸谱中有红面孔的关云长、白面孔的曹操、长胡子的老生、包扎头的花旦,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萧老头欢喜得合不拢嘴。接过礼品,老先生终于说了一句正经话:


“戏中有战士,老生,小生,花旦,恶魔的不同,都在面貌上鉴别得出来。可是我们人类的面目,虽则大多是相同的,内心却未必相似啊!”


匆匆告辞出来,又忙着去赶另一个场子。下午3时左右,一回到宋家宅邸,早已在门外守候的四五十个记者便涌起一阵骚动。最初放进了6个公推的代表,继而又放进一半人,终了萧老头为不让一些人失望,在主人同意下放进了所有记者。萧老头一下就陷入了中外记者们的包围圈。


早就赶回宋府、一直在冷眼旁观的鲁迅,以鲁式笔调记下了这时的情景:“在后园的草地上,记者们排成半圆阵,替代着世界的周游,开了记者的嘴脸展览会。萧又遇到了各色各样的质问,好像翻检《大英百科全书》似的。”


阅尽人间沧桑的萧老头,自然会淡然面对。一个循踪而来的作家走进宋府后园,就见这雪白胡须的老头儿,这时正站立在鸽棚前,想去抚摸那儿的一只小白鸽,不料那小东西却扑的一声飞走了。老头愣了一下,莞尔一笑。他内心的恬淡,可见一斑。


没有新闻发言人的字斟句酌,没有戏剧台词般的精心设计,也不用半点外交辞令,唯有一无遮掩地“说老实话”——如林语堂评价他时所说的。对付这群难缠的无冕之王,这也许是他唯一的武器。


要他谈对中国革命的看法,他回答说:“被压迫民族应当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中国也应当这样干。中国的民众应该自己组织起来,并且,他们所要挑选的自己的统治者不是什么戏子或者封建王公。”


“社会主义”的话题无法避开。虽然他的社会主义打有费边主义的改良印记,但终是他的信仰。他坚守他的信仰:“社会主义,早晚必然要普遍实行于世界各国,虽然革命的手段和步骤,在各个国家里所采取的方式也许互相不同,但是‘殊途同归’,到最后的终点,始终还是要走上同一条道路,而达到同一个水平。”


那就谈谈苏联吧,这个已经实现了社会主义的国家。他毫不遮掩地带着对苏联的好感说:“苏联最近内部的现象,无论精神上物质上,都有良好的充分的表现。而这种有规模的进步,不但苏联自己能够得到极好的利益,达到美满的成功,就在其他各国也可以‘借镜’,采取他的长处而实行模仿它。”


不料话音刚落,突然冲出一个俄文报的记者,朝萧伯纳大声嚷着:“我离开俄国的时候,俄国境内的情形紊乱得不堪,哪有你称赞的那么好!”萧老头淡淡地看他一眼,回答却丝毫不松软:“你说的,还是你离开俄国的时候——1922年所看见的情形,不是现在苏联的状况。如果你现在回国去观察一下——”稍作停顿,话中带刺地说:“假定你回国之后还能够逃得出来——那你一定知道现在的情形是很好的了。”


那俄文报记者一脸的尴尬,不再吭声。他还哪有胆量再回苏联去?


你从英国来,那英国的对华政策又如何呢?有记者问。老头笑着说:“英国人士可谓无一人认识中国,故尔根本谈不上什么政策。”话锋一转,又说道:“今日英国本身的问题,急待解决的甚多,所以,根本没空闲再来过问中国的事!”


绕了一圈,又要他谈谈是如何看待中国的。变得不耐烦的萧老头,回答不免显得有几分生硬:“问我这句话有什么用——到处有人问我对于中国的印象,对于寺塔的印象。我刚刚到中国,还谈不上什么印象。老实说,我有什么意见与你们也都不相干——你们不会听我的指挥的。假如我是个武夫,杀死过10万条人命,那样你们才会尊重我的意见吧!”


一个半小时的访谈,萧老头已一脸疲乏,一身老迈之躯的他,也早已不是当武夫的料。但他知道身边这城市一年前就经历过“武夫”的洗劫,而且仍置身在“武夫”的虎视眈眈下。疲乏、老迈不影响他继续活动筋骨,做一件真正他要做的事。下午4时30分,他在宋庆龄、杨杏佛等人陪同下,从宋府出门又驱车来到“一·二八”淞沪抗战遗址,去垂吊抗战英雄,也见证“武夫”们的杀人“豪举”。战争废墟的断壁残垣前,他接过了一位抗战名将托人送来的一本“血书”——英文版《淞沪血战回忆录》,一向嬉笑随我的萧老头,这时却一脸严肃,似乎接过了一种信念,一种嘱托。


晚6时许,萧老头的上海一日闪电行,就在他乘着汽轮往吴淞口外的“皇后”号驶去、渐行渐远时打上了句号。当晚11时即启程北上,继续他的中国之行。


大师远去。人还在海上漂行,身后他刚离去的陆地,却已淹没在一片狂潮怒涛中。翻滚的浪头比海上的还大、还凶猛。


萧老头的上海一日,已经翻了过去,却还远没有结束。


老头也许意想不到,他的实话实说或随口一说,却已开罪了许多人。如乌云从各处涌来、迅疾密聚,一个国际联合阵线已经组成,借助报界舆论、手法无奇不有的一场“呸萧”大合唱也已开始。


在上海英国半官报《字林西报》上,他的贵同胞独创了一个新名字——“呸萧”先生。新闻的真实性之类,太碍手碍脚,该报记者索性捏造一个人物,就可让他要说什么就说什么。于是就让呸萧先生说一番梦呓般的醉话,然后说他把布尔什维克的教义拉在自己身上,说他抢了鲍罗廷的饭碗。鲍罗廷是赤色苏俄曾派往中国的顾问,“呸萧”——亦即萧老头是何许样人,就不言自明了。


《大陆报》和《大晚报》,这两张穿一条连裆裤的中国上海当局半官报,则特别能变戏法。先由《大晚报》发一篇社论,大骂萧伯纳“不诚恳”、是“挂羊头卖狗肉”,然后就在《大陆报》上刊发弹眼落睛的报道——“中国报界怀疑萧的思想/‘英国作家的不诚恳’是各报社论的基调”。一家晚报馆变成“中国报界”,一篇社论变成多数社论,且还是一切社论的基调,如有业内人士评论:“这个戏法变得有些离奇”。


《大陆报》还“创造”出若干“萧先生说的话”,诸如“一个好的统治者在民众之中永久不会有好名声的”,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去取悦于他的民众”等等。由此推理,就可以得一结论:南京政府在民众之中没有好名声,因此南京政府是一个很好的统治者;它永久没有好名声,就证明它永久是好的。


日文报纸《每日新闻》不按常理出牌,独辟蹊径地大做“怕老婆”的文章,说他“对着老婆,是抬不起头的”。17日萧伯纳从“皇后”号上被宋庆龄接走后,得知他太太因不愿抛头露面、没有随行,《每》报的日本记者就偷偷登上“皇后”号,在翌日登出一篇绘声绘色的《太太的“娇羞”出诊记》。说“他俩的船,实实在在是海上的浮城。……走进船里面去,只是两个字:‘豪奢’!”然后出现面目可憎的萧老太太:“是从头发到脸,皮肤,从衣服到袜,鞋,全部都是褐色的老婆子。脸是圆的,眼睛下面的肌肉,松掉了,在银脚的,没边的圆眼镜后面画着脸谱。鼻子圆圆,是和萧翁的鹰嘴鼻取着调和的”。识货的上海读者,于是给该大记者送上了四字评语:“卑污无能”。


日文《上海日报》也制造了许多“萧伯纳名言”:如说“亚美利加是压制者的国家,没有什么国民的自由之类,简直和奴隶没有两样”;如说“在中国的共产主义这东西,好像弄错了似的,掠夺东西,压迫国民的所谓共产军,那简直是土匪”。借萧老头之口浇心中之块垒,让伯纳·萧充当日本皇军的代言人,真是东洋人的好算计!


不甘落后的俄文报《上海霞报》,更不忘萧伯纳嘲讽俄文报记者的“一箭之仇”,于是让一个所谓俄国“女作家”语无伦次地披挂上阵,大谈“上海人”对萧如何冷淡,称他是个“山羊式胡子”的老头儿,说“上海人”都知道,萧的那些好剧本都“不是他自己写的,而是他的当差写的”,等等。同日刊出的一篇“文艺评论”,更有丰富想象力,竟然能隔空看到17日在宋府的那顿“奢侈的午饭”:“那次午饭,当然布置得非常之好,桌子旁边有数不清的仆人侍候着。”


如果靠胡言乱语就能当记者、作家,那份俄文报将能造就多少就业职位。


又何止于仅是那份俄文报。还有英文的、日文的、中文的,似乎都在给上海的失业者传输着福音。


一直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的鲁迅,声言“被我自己所讨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觉得“他就是好人物”。显然,他是站在萧氏一边的。面对着这些小丑般既拙劣又发噱的表演,他都感到不屑于“横眉冷对”。但他觉得让这场闹剧很快烟飘云散,则是太可惜。因为这是“一面大镜子”,“将文人,政客,军阀,流氓,叭儿的各色各样的相貌,都在一个平面镜里映出来了”。受到当局通缉、正躲藏在鲁迅家的“赤色分子”瞿秋白,与他有一样同感,于是两人决定一起动手,收集当天报刊的捧与骂、冷与热,把各方态度的文章剪辑下来,出成一书。鲁夫人许广平上街去收罗了一大叠当天的各种报纸,拿回家来,就由鲁迅、瞿秋白圈定需要的材料,由许广平和瞿的爱人杨之华两人负责剪贴,然后,瞿秋白边编边写按语,鲁迅急赶出序言,很快编成了一本《萧伯纳在上海》。3月,书出版,上海的报界、文坛又热闹了一番。


但远去的萧伯纳,也许什么都没有听到。在北平,他只是淡淡地告诉人们,他的中国之行是“休假旅行”,“是属于游历的性质,并无任务”。而鲁迅其实早就点明:“他本是来玩玩的。”如此而已。